枯萎周末
——瓶子里的玫瑰娇艳各异,没有你的周末都是一样的枯萎。
接到消息的那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明确讲,天气比平常还要明媚。
他偶遇多年不曾谋面的老友,相谈甚欢,但也不至于惊喜。
在天黑之前吃完预订的便当,好像又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他无数次编造各式各样的绝境却从未命中,直至那日,他终于知晓,注定的惊愕毫无预兆。
他不知道电话里说的临州在哪个远方,想想应该是个繁华之地。
无论他在哪,灯红酒绿似乎都在千里之外。
他走上天台,天已经黑了。
在高地边缘对着灯光聚集的远方眺望,他又一次抑制不住地想象。
临州市中心医院通红的手术灯,她的身上插满管子,雪白的肌肤在手术台上逐渐冰冷。
赶着零点飞机见到她时,他才发现真实的医院场景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他的感官总是偏颇。
重症病房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紧闭眼睛的她,不需凑近就能闻到浓烈的皮肤气味,恍然间有受骗的感觉。
重重怀疑后,他确信病床上的只是她的躯体,而她的灵魂在千里之外的天台上。
曾陪他一起冥想,再游步到出租屋,翻出冰箱里最爱的炼乳,撕开一条条巧克力,他记得那是优惠价买的。
他无比懊悔,她肯定在责怪他,为什么深夜还不回家?
突然,她的家人冲进来驱赶他,一张张年迈的脸上泪水纵横,从开始的谩骂到最后的恳求。
他终于由着他们推搡出了病房。
半蹲在医院门口,他点燃了一根又一根烟,抽到窒息。
萧瑟的夜风里,他突然很想回家,但这个时间段飞机火车票都已售罄,他只能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
想了一路,他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
是怄气吗?她逃离生活的边境,去无亲无故的城市。
从前都是小吵小闹,她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
屡次拉投资失败,受挫的骄傲和无果的努力酿制的膨胀情绪终于在某个乌云密布的晚上爆发。
他故意不吃她做的饭,他第一次在室内抽烟,旁若无人地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这样就听不到她被烟味呛得剧烈的咳嗽声。
她被逼到最角落,敏感的肺部按捺不住地震颤,眼睛被刺激得泪流不止。
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视若无睹,冷暴力是发泄的唯一出口。
他恬不知耻地想,脑子里装满了荒诞的疑惑,为什么她什么都帮不上忙?
走吧走吧,她还是会回来的。
离开整整三天,七十二个小时,有过暴雨骤降和台风登陆,都安身无事。
只有那辆无脑的车撞散了她,她零落得到处都是。
她的每一片碎片在冲撞时获得不同的速度,一部分回到出租屋,一部分可能正以长途汽车的速度缓慢归程。
车上有人目睹车祸发生,有人只看到警车驶来,现场被围个水泄不通。拼拼凑凑的,也成了一桩完整的事故。
“真是怪了,这么大的事故,一点血都没有。”
“算是万幸了,人没被辗到车轮下去。”
“现在这世道啊,车都不长眼。”
“诶,我怎么听说是那姑娘主动跑到马路中央……”
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朝座位上的人怒吼。
往往是人们余暇时的谈资发酵了谣言,各种故事空穴来风,漫天飞舞。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神经质的举动,退避三舍。
回家以后,他变得敏感,有人说神经致敏也是病症。
他不忍心拍死一只蚊子,生怕那一直围着他转的小东西是她变的。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想到,远方的她正孱弱地躺在铺着泛黄床单的棉褥上。
她在现实里失去了气力,就把问候寄托在他的贴身物件上。
丢失一把钥匙后,他会陷入无尽的焦灼,总觉得是他把她遗落在不见天地的角落里。
她的一部分灵魂正在无名的地方受苦,于是他夜不能寐。
他再也不敢随意地把衣服扔到洗衣机里,想着如果她一不小心钻进里面,就会被绞断。
此后他都小心翼翼地拧干衣服,也不忍心踩在水渍上。他生怕日常生活的一个小步骤就会在无形中牵连她。
听说她在那边苏醒了,意识不清。
同时他也感到,这回屋子里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临州的夜晚,那么多男男女女的声音里,总有几丝微弱的呻吟是她的吧。
“别给你的混找借口了,她和你不再有任何关系了,我们不会接受你。”
“求你放过她吧,她已经这副模样了,别再祸害她了啊。”
“您好,您拨叫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
车前冲击力,后脑勺重坠,下半身将永远失去知觉。
上个周末送她的花插在瓶子里好几天,有点蔫了。
他每周都会换上新鲜的花束,坚信这样瓶子里的玫瑰就永远不会枯萎。
薄暮至日出,白昼至暗夜,他等待着下一个焕然一新的周末到来。
盖着残留她身上气味的被子,每个夜里他都深沉地呼吸。
他做着清淡的一日三餐,回想一年四季的味道,闻到油腻的便当就想吐。
克制暴躁与欲,她就不会枯萎。
但他还是操持不了繁琐的家务,某天他打开衣柜,有一排都是她没带走的衣服。
这些曾作为他自信她会回来的凭证,如今都灌满霉味。
霉点斑驳,洗不净,晒不褪。
屋子在她离开后快速老化。
某天他睡在床上,天花板上一块巨大的墙灰掉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窗角门缝里积的厚尘,约定好在太阳升起后悬浮。浴室的推门慢慢生锈,开门越来越迟钝。
除此之外,他也加速衰老。
有天,他想到该去擦擦那面沾满污垢的梳妆镜,却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臃肿疲倦的男人。
一个晚上,他飞去临州,只在窗口看看她,等病房里没有人时,他用另一个号码拨通她的电话。
花枝似的枯瘦的手臂艰难地抓起床头的手机,慢慢拖到耳朵旁边。
“喂?你好。”
虚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经历数日的沉默无言,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一时发不出声。
“是你吧,阿叶,不说话也没关系。”
“我不生你的气,你别来看我。”
他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想穿过贴花的窗看清她。
她卸去了一头长发,被子把她罩得严严实实,她变得娇小,人明明躺在床上却像一张空床。
这是他的玫瑰啊。
这朵玫瑰在每个周末找他相聚,他最喜欢她。
因为她和别的玫瑰不同,她没有刺,她最温顺。
他宁愿她不要这么听话,宁愿她的刺把他扎得千疮百孔,鲜血直流。
可那个晚上,他遍寻她裸露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还是没有找到一根伤害人的刺。
自然创造她,你采摘她。自然哺育她,你享用她。
怎么会有没有刺的玫瑰呢,他一度怀疑,她生来变异,尖刺往里面生长,扎破五脏六腑。
他常在病房门口给她打电话,胆战心惊地撒谎自己在哪,等待她的回应。
他惧怕她的突然离去,当电话那头莫名沉默几秒,他便担忧起来。
有天,一家私企打来电话,表明投资意向。
对方先称呼女士,听到他的声音后有点不好意思,电话里这样讲:
“是叶辉工作室的负责人吧?你们的对外事务部和我们面谈过,留的是您的电话号码,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还有一项条款没有谈妥。”
他发愣地盯着这个来自临州的电话号码,仿佛瞬间拥有了属于她的记忆。
她是怎样着急忙慌地奔跑在雨天里,被刺目的车头灯包围,栽在光滑的水坑里,裙子上满是泥污。
临时发现纰漏,她赶着去签最后一条合约。
她的天赋,她的野性,在枯燥岁月的盖棺下首次火光迸现,又在冲没一切的暴雨里无情浇灭。
他看到那本常被她抽出书架的书,不自觉地伸出手。
似乎有一棵刺扎了他的神经,他猛然想起其实她原本是一朵蔷薇。
她的根在一片大地上,后来他来了,她成为他手里的玫瑰。
她苦苦磨去野生的刺,没有人会被扎伤。
所有的命运都逃不过,最野的蔷薇不被铭记,最美的玫瑰用来献祭。
她明明需要滚烫的泥土,他却把她泡在阴冷的水里。
那些压箱底的惹人生笑的记忆汹涌而来,给她的情书第一句写着:
为什么你的名字像四月的蔷薇?
他不知道自己当年是从哪里摘来的句子,随意拿来充个开头,不知出处,不知含义,没头没尾,漏了下句。
她却意外地答应了。
他自作聪明,以为是这拙劣的招式引来心动,为得逞的浪漫沾沾自喜。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他第一次翻开她最喜欢的书,扉页赫然摘录着:
为什么你的名字像四月的蔷薇,
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如九月的江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