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友
14号病房里有三张床,我住41床,39床住的是位伤口感染的大姐,她是一年前腿腰部受伤做了手术,才一年时间,腿上的伤口化脓感染被收入院。
住院的时光很难熬,我基本是躺着忍受着浑身的疼痛,偶尔坐起就搂着那只伤腿黯然神伤。
39床还没有手术尚能行动,大抵是寂寞,踱到我的床前搭讪。
“你也是属猴的?”她指着我床头上的标牌问。
我点头。疼痛已经占据了我的神经,似乎连说话都能引起我的痛。
39床摇晃着一头的白发,笑了,“我也是属猴的。”顿顿又说,“你跟我一样的显老。”
刚入院时,因为头部有伤,剃了光头。现在白发茬已经长出,我能想象出自己的样子,可是,如今哪里还顾得了自己的形象。
我勉强笑了笑,回她,“我一直很显老。”
39床爽朗地笑道,“人要开朗点,什么事都要往开处想,有些事你想得再多也解决不了,还不如不想。”
我实在不想说话,勉强应付,“你说得对。”
她意识到我的勉强,便笑着扭头对40床说,“你到底比我们年轻些,住院都不带陪护的。”
40床是因为膝窝里长了个瘤子入院的,刚动过手术只等病理结果。这是位很安静的女人,除了老伴每天给她带些食物,几乎没有谁来,讲话也是轻声细语,怕扰了人一般。她的那条病腿不能活动,她却拒绝别人的帮助。每遇不便之时,她只搬起小板凳,用那条好腿磨磨蹭蹭挪到卫生间,39床的女儿看不过,就顺带帮她打打开水热热饭菜,她总是感谢不断。
没听见40床的回话,我喜欢清静,总是让护工将床帘拉上,因而也看不见40床的表情。她很少与我们互动,偶尔的话语也是些感谢词汇。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说出的隐私,或许她也有。
病房里一时无语,大伙都盯着那个只能接收一个台的电视机看。里面放的是抗日战争片,我们的抗日志士正与那些侵略者斗智斗勇。
39床要去手术了。她原本入院后的第二天就要手术的,偏偏她有高血压糖尿病等基础病,当护士做好术前的准备推她进手术室时,她却紧张得血压骤升,医生只好推迟了手术时间。这次她吸收教训,让护士取消尿管,自己步行去手术室。
39床是当天的最后一台手术,她是十二点钟离开病房,下午四点才回来。她女儿紧张得跑前跑后,计划两个小时的手术时间延迟了,这姑娘大约是急坏了。
39床的床头那台监护仪滴滴答答地响了一夜,她也安静了一夜,就连平常的鼾声都没有。那滴滴的声音让人难以入眠,护工请来护士调试,也没能让那声音消失或减小。昏暗中,我听到了护工和39床女儿的鼾声,还有40床辗转反侧的声响,我知道她也是彻夜难眠。
又过了两天,39床似乎恢复了一些,偶尔还能听到她与女儿的交谈声。她腿上的钢板因为炎症提前取出了,化脓感染的创口已形成空洞,以前听她的主治医生给她介绍过,手术后要在她的创口处装两条管子,一进一出清洗创口,直到流出的洗液无病菌为止。到底管子是怎么装的我也没见过,但见那么开朗的人沉默了几天,估计疼痛也不轻。
再换一次药40床的伤口就该拆线了,她的病理结果也出来了,呈阴性,医生建议她出院,因为拆线在诊所也可以。她却想拆完线再出院,似乎她的身体还有别的毛病,她想顺带检查一下。医生却说,不同的毛病要去不同的科室,那不是骨科的治疗范畴,让她与家里人商量一下是否还需要继续住院。
当40床跟她老伴提起想拆线后再出院时,她老伴说话了,“你自己考虑一下,我觉得没必要住了。”他说,“还有一星期才能拆线,他们既不给药又不打针的,住这里做什么?再说你一个人又没有陪护,吃饭都困难,还不如回家。”
40床沉默了半晌也同意出院了。
40床的离开并没有影响到14号病房,只有护工高兴,她终于可以在病床上睡个好觉了。“管它呢,能舒服一宿是一宿。”她喃喃自语。可是,第二天,40床又来了新患者。
她是被她儿子用手术车推过来的,因是午饭时间,没有医护人员陪同。
女人哼唧着躺在车上,她儿子尝试着想将她挪到床上,几次都没能成功。39床的女儿和护工默然站在一边看着没动,我虽不忍却也帮不了她。
最后还是护工开了口,她让那儿子先将伤者的上半身抱着移上病床。女人杀猪般号啕,两条腿无力地搁置在床边,那儿子顾上顾不了下,累得满头大汗,护工走过去帮忙将女人的腿抬到床上,几个人才嘘了一口气。
“我要撒尿,把你们的尿盆给我用一下。”那女人刚躺定就嚷嚷着,病房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护工对她儿子说,“你赶紧去楼下给你妈买尿盆还有护垫什么的过来。”
那儿子答应着出了病房,女人见没人理,便自顾自地呻吟着。护工问,“你家怎么是儿子照料?那多不方便啊,你需要请护工吗?”
我知道护工在推荐她的同事,一时病房里只有女人的呻吟。过了半晌女人问,“请护工多少钱啊?”得到护工的回复后,她再无言语。
女人的儿子很快买来了东西,女人迫不及待地让她儿子协助她解了小便,完毕,那儿子在护工的指点下,将尿盆倒掉冲洗,才安顿好,护士进来了。
“40床,量血压。”蒙着半边脸的护士小姐测了体温,边记录边对女人说。片刻又说,“你67岁了?真看不出来,还以为你五十几呢。”
新来的40床没答话,却听护士小姐高几度的声音,“你怎么把床尿湿了?才铺的褥子啊。”大约觉出自己的失态,缓了一下,又说,“你先躺会,我马上给你换被褥。”
新40床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吩咐她的儿子,让他通知他的父亲还有姐姐,听口气却让人觉得通知他们父女,她很勉强。似乎是怕儿子不听,她把通知姐姐的话说了三遍直至她儿子不耐烦。
见儿子要下楼给她买饭,她连说外面的饭吃不惯,得家里的饭菜。她一边念叨着早晨煲好的鸡汤,后悔出门太早遇上车祸,一边又大声诉说着车祸的过程,她说,“我都走完人行道了,偏偏在侧道遇上那辆车。两辆车在抢道,把我挤中间撞倒了。我当时就起不来,还是旁边的交警扶的我…”
“肯定是绿灯快要转换了,你想抢道才碰上那辆车。我早就让你过马路慢慢来,现在好了,吃亏了吧。”儿子打断母亲的话。
40床不服气,吼道,“我哪里抢道了?!交警在旁边看着呢,当时就判了司机的全责!”
“交警在旁边她都能抢道。”儿子讪讪地说。
40床不再理他,拨通电话,声音柔和,“你在哪呢?”
“我在理发呢。饭熟了吗?”听筒里传出很大的男人声音,应该是她的老伴。
“你回家做午饭吧,我被车撞了在医院。”顿了顿又说,“你就烧个茄子,炒个青菜,另外把煲好的鸡汤打一碗过来,我还没吃饭,外面的饭菜我不喜欢。”40床说。
听筒里的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拖沓的声音连连应着,半晌才问了一句,“伤在哪里了?”
40床压低声音道,“左侧的转子骨折了,医生说要换人工骨头,不然以后也会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