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爹还乡
文/冬月之恋
听说这两年农村里殡葬改革,允许部分土葬,离开家乡40多年的宋爹想回去定居了。宋爹的心思是,百年之后他不愿被火化,他想睡口棺材呢。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宋爹看来,老了化作一撮灰,连口棺材也捞不着,这总是不值当的。
近两年来,在省城里做生意的儿子志先每次回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宋爹总是感慨地说,最近也不知咋回事,我老爱做梦,梦见小时候家乡里的亲人们。
志先说,人老了,就恋旧呗!
是啊,外面千好万好,终归不如自己的家乡好,要不,怎么有个词儿叫“叶落归根”呢?我寻思着,咱们家要是在老家能有间房子就好了!宋爹不无伤感地说,说到动情处,不免流下一两滴清泪。
老头子,咱俩自打结婚离开家乡,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咋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老伴嗔怨道,当着儿子的面,也不嫌害臊,怎么倒像个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的!
爸,你可想好了,你和咱妈要真想回老家去住,我来解决!这两年,我手头还有几个钱,在老家买块地,花二三十万元建幢房子也不是不可以的!志先慷慨地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先儿,就按你说的去办,我要回家乡里去住!宋爹生怕儿子反悔忙不迭地说。
宋爹年轻的时候离开家乡,到邻县的一家企业里当了工人。岁月荏苒,光阴似箭,一晃他都已经退休了。二老住在城里的商品房里。宋爹每天出去遛遛弯,喝喝茶,到城里的花鸟市场上转转,到天桥下的棋摊上与老伙计杀几盘象棋,日子倒也逍遥快活。即使这样,宋爹总还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志先做事像他在生意场上一样雷厉风行,几个月后,他告诉宋爹说,老家的房子已经建成并装修,两位老人家可以搬回家乡去住了。宋爹欣喜若狂,自己还乡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
在儿子的张罗下,老两口卖掉了城里的住房。卖房的那天,宋爹最后回望了一眼曾经熟悉的房屋,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蓦地涌起一股破釜沉舟般的悲凉,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意味。
宋爹还乡乔迁新居,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宋家新建的两层小洋楼门前鞭炮齐鸣,礼炮喧天。湾里的房子早已建得密密匝匝,志先便将宅基选在了离开湾子两三百米远的这处公路边上,独门独院,倒也算静谧清幽。
这些年来,宋爹只是每年在清明或是老家有重大红白喜事的时候回去一两趟,旋即便离开了。但是这一次显然与之前不同。现在,阔别故乡40多年的游子终于又回来定居了。
老家里的亲戚朋友都赶来祝贺。在家族中,宋爹的辈分算是高的,酒席上一些亲朋子侄纷纷前来给他敬酒,宋爹频频举杯,感动得热泪盈眶。
昔日天真无邪的玩伴,如今已是两鬓斑白,龙钟老态。宋爹一一与他们握手,久久摇颤,努力从那被岁月神偷尘染的面容上,分辨出从前熟悉的模样。谈及儿时的趣事,双方都不禁开怀大笑。
多么动听的乡音,多么浓烈的亲情啊! 看着眼前动人的场景,宋爹眼里闪着喜悦的泪花。吃着可口的家乡菜肴,品着芳香醇烈的美酒,宋爹有些醉了,他陶醉在亲情包围的海洋里了。
村支书二虎举起酒杯,笑着说,叔啊,回来就好,只是这农村条件差,可不比城里,得多适应适应呢。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后多出门走动走动,有啥要求,有啥困难,尽管提,我一定尽力帮忙解决!
支书说笑了,你叔原本就是农村人,身子没那么精贵,也没那么多穷讲究的。城里有什么好啊,车多人多,嘈杂着呢;再说商品房里住着,畏头缩脚的,身子腾打不开,两对门的邻居老死不相往来,一点都不亲热。哪像咱农村呀,出场好,空气也新鲜,山清水秀的,多美呀!再怎么说还是农家小院住着舒坦哇!宋爹动情地说。
只要您二老觉得舒坦就好。年轻的支书笑呵呵地说。
时光缓缓地流逝,一晃宋爹回乡已经半年了。慢慢地,他觉得回乡定居并不像当初自己想象中那么美好,他感觉到寂寞了。志先常年不在身边,就算是宋爹原来在县城里住的时候,儿子一家三口也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回来一两趟。每次儿子都是开着宝马车一阵风地来,一溜烟地离开,把一个个冗长孤寂的日子留给他慢慢咀嚼。
这天宋爹仍象往常一样到湾子里转悠,他发现人们表面对他客客气气,背地里却好像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这也难怪,除了几家亲戚和几个跟自己同龄的老人,湾子里大多数的人他都不认识,长年生活在外乡,重新回来,宋爹感到自己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一个人背着手慢慢地踱着,默默地想着心事。在经过一处池塘时,几名正在塘边青石板上洗衣服的妇女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宋爹可真有意思,这年头大家都挤破头想搬到城里去住,他却放着城里的房子不住,跑到农村里来做房子住,这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一名穿花格子衣服的妇女奇怪地问。
“可不是吗,城里的条件多好啊!早晨可以上馆子里过早,晚上可以去夜市宵夜,出门有车,抬脚就能逛大商场,哪象咱农村,有钱也没地儿花。”一名矮胖的妇女满是羡慕的口吻说。
“槐花,你也就知道吃,整个一吃货,再这么下去,当心你家旺喜休了你,在外边找小三去!”一名圆形发髻上别着一盏琥珀色翡翠发夹的中年女人咯咯笑着说。
“明嫂尽瞎说,我家旺喜才没那胆呢,我是替宋爹不值,在城里过得好好的,非要回这穷乡僻壤的乡下干吗?这不是遭罪受吗?”槐花不解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没看过那部叫《围城》的电视剧吗?”一位戴着眼镜知识分子模样的妇女说,“城外的人要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这呀就叫‘围城效应’!”
“是呀,是呀,宋爹可不糊涂,他心里明镜似的,再说现在农村的条件比以前可强多了。人老了总要叶落归根吧,留下处宅子,也好给后人留下点家业,留个念想!”一名烫着卷发的妇女说。
“你们说的这些都有一点道理,可是都不准确,宋爹这次回乡的真正目的,我敢说你们没人知道!”队长家的有些神秘地说,关键处卖了个关子。那几位侧着耳朵都等着她继续往下说,连她身后大路上的宋爹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实话告诉你们吧,宋爹这次回来是想……”队长家的忽然压低了声音。
“是想干什么?”两名妇女迫不及待地异口同声地问。
“是想……睡……棺材板儿呗!哈哈哈!”队长家的说完兀自大笑起来,有点放浪形骸。
“哦!”有人如梦方醒地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睡棺材板,什么意思呀?”槐花一头雾水地问。
“这还不明白呀,国家政策抓得紧,城里死了人都得火化的,咱们这儿这两年不是又兴土葬了么,人家回来是想将来土葬,睡棺材板儿呢!”戴眼镜的妇女有些不屑地说。
“原来是这样啊! 看不出,这宋爹还想得挺周全的。”槐花叹道。
女人们的一番话,大道上的宋爹听得真切,脸上早已红一块,白一块了,他不想被妇女们发现,转身气咻咻地走了。他心里暗暗地骂,这些长舌妇,就知道闲吃萝卜淡操心,编排是非。可是那女人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心事的呢?他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曾委托儿子回老家探听家里殡葬改革的事情,不用问一定是那个时候泄露了风声,唉,年轻人办事就是不牢靠啊!
宋爹回到家里越想越怄气,难道自己这次回来真的错了,他扪心自问。想找位知心的人拉拉呱,诉诉衷肠,可是上哪儿找去呢?看看家乡里的那些同龄老人,儿时的玩伴,这么多年没在一起了,不知不觉中已有了隔膜,有几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呢?他有些怀念城里的那些老同事了。自己当初怎么那么倔,不听老伴的劝告,执意要回家乡呢?宋爹原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他想到这才回来多长时间,人情世故,迎来送往,花费了多少开支呀!如果自己不回来,这些开支原本都是可以省掉的。宋爹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之中。
清明节到了,儿子一家照例从省城赶回来了。祖坟山位于湾子后边的山垴上,宋爹一家人拿着香烛、果馔和纸花,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进发。远远地,宋爹发现山边路旁的一户农家小院的大门敞开着,他知道,那正是自己的堂兄宋富贵的家。宋爹刚想通知儿子一起上门同那兄弟打个招呼,就见那院子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人来,那人远远地向宋家人这边望了几眼,忽然砰的一下将大门关上了。
“咱富贵叔大白天关什么门呀?”志先疑惑地问。
“算了,还没看出来吗,人家不欢迎咱呢!”宋爹自嘲地说。
“嗬,人穷倒还挺有骨气的,这是要割袍断义咋的,装哪根葱呢?”志先忿忿地说。
“不许背后这么议论长辈!”宋爹制止儿子说。他最清楚这位堂兄的为人,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却从不要别人的接济。宋富贵看不得别的亲戚比他过得好,自己不求人,也轻易不与亲戚们来往。
看着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宋爹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故乡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他恍然觉得故乡与他之间有一重深深的阻隔,一如那扇紧紧关闭着的大门。
2019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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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爹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