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文学的创造》片段
1、到底人们为何要创作呢?回答是简单的:为满足个人。
凡是人必须工作,这不需要多少解释。“不劳无食”的主张只是要把工作的质量变动增减一些而已,其实无论在何种社会组织之下,人总不能甘心闲着的;有闲阶级自有消闲的办法。在工作里,除非纯粹机械的,没有人不想表现他自己的(所谓机械的不必是用机器造物,为金字塔或长城搬运石头的人大概比用机器的工人还苦得多)。凡是经过人手制作的东西,他的个人也必在里面。这种表现力是与生俱来的,是促动人类作事的原力。表现的程度不同,要表现自己是一样的。表现的方法不同,由表现得来的满足是一样。因为这样,所以表现个人的范围并不限于个人。表现力大的人,以个人的表现代作那千千万万人所要表现的;为满足自己,也满足了别人。别人为什么也能觉得满足呢?因为他们也有表现欲,所以因为自己的要表现而能喜爱别人的创作物。人类自有史以来至今日,虽没有很大的进步,可是没有一时不在改变中,因为工作的满足不只是呆板的摹仿。当欧洲在信仰时代中,一个城市要建筑个礼拜堂,于是瓦匠、石匠、木匠、雕刻家、画家、建筑家便全来了,全拿出最好的技能献给上帝。这个教堂便是一时代艺术的代表。一教堂如此,一个社会,一个世界也是如此,个人都须拿出最好的表现,献给生命。不如是,生命便停止,社会便成了一堆死灰。萧伯纳说过:只有母亲生小孩是真正的生产。我们也可以说,只有艺术品是真正的生产。艺术家遇到启示,便好像怀了孕,到时候非生产不可;生产下来虽另一物,可是还有它自己在内;所以艺术品是个性的表现,是美与真理的再生。
2、“所谓作家的生命者,换句话,也就是那人所有的个性、人格。再讲得仔细些,则说是那人的内底经验的总量,就可以吧。”
艺术即:“表现出真的个性,捕捉了自然人生的姿态,将这些在作品上给予生命而写出的。艺术和别的一切的人类活动不同之点,就是在艺术是纯然的个人底的活动。”
这是厨川白村的话,颇足以证明个性与艺术的关系。《饮冰室》里说得好:“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与“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同一黄昏也,而一为欢憨,一为愁惨,其境绝异。……“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与“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为雄壮,一为冷落,其境绝异。然则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
容我打个比喻:假设文学家的心是甲,外物是乙,外物与心的接触所得的印象是丙,怎样具体的写出这印象便是丁。丁不仅是乙的缩影,而是经过甲的认识而先成为丙,然后成为丁——文艺作品。假如没有甲,便一切都不会发生。再具体一点的说,甲是厨子的心,乙是鱼和其他材料,丙是厨子对鱼与其他材料的设计;丁是做好的红烧鱼。鱼与其他材料是固定的,而红烧鱼之成功便全在厨子的怎样设计与烹调。我们看见一尾鱼时,便会想到:“鱼我所欲也”;但是我们与鱼之间总是茫然,红烧龟在我们脑中只是个理想;只有厨子替我们做好,我们才能享受。以粗喻深,文学也是这样,人们全时时刻刻在那里试验着表现,可是终于是等别人作出来我们才恍然觉悟:啊,原来这就是我所要表现而没有办到的那一些。假如我们都能与物直接交通,艺术家便没有用了;艺术家的所以可贵,便是他能把自然与人生的秘密赤祼祼的为我们揭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