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琳和她的夕阳红
我和爱琳是大学同学,我们在1978年同时进入西南大学那时还叫西南师范学院的校园,一同被分配到外语系英语专业一班学习。英语专业一班是一个当年高考分数较高的同学集中在一起的班,算得上英语专业的翹楚班。而张爱琳,就是这个翹楚班上的学霸,是个令人瞩目的范儿。爱琳虽然学习上一马领先,却丝亳没有持才傲人的气息。她温文尔雅,平静得如一池春水。每天一头扎进书里,泡都不冒一个,少言寡语,脸上偶尔挂着一丝淺淺的微笑。
我和爱琳完全是两码人:我当时巳是孩子他妈,她还是青春美少女;我躁动,她安静;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一心与学习挂勾,而我是文娱委员,管的是演戏、歌咏比赛一类的事。她专心致力于读书,而我既要读书,还要带孩子。每到周末,我飞也似地去乘车从北碚赶回市区看孩子,后来,干脆就把儿子弄到了学校来带,上演了不少的喜剧。所以,在大学期间,我俩并没有多少交集,不但年龄相差好几岁,性格差异也非常大。因此,虽是同班同学,但我俩分属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
爱琳出生于一个教育世家。祖父张博和曾是著名实业家卢作孚所办兼善中学任职最长的校长,重庆有名的教育家。父亲张镕曾是重庆著名的广益中学的校长,颇有名声;母亲也是龙职中的书记。1978年,这个教育世家的三姊妹同时考取上不错的大学,爱琳与二妹爱薇都上了西师外语系。这在当时,着实引起不小的轰动。真可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这让出身成份不好,又因当了一个资产阶级教育黑专家而饱受批斗和磨难的张老校长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老校长虽喜在心头难以自禁却不像我爸那样到处敲锣打鼓宣传自家的儿女,因为张伯伯是一个斯文、低调、不善言谈的人。爱琳后来对我说,她父亲家的许多人都是这种温吞水性格,不爱开腔,只知埋头做事。爱琳本来也继承了她父亲的性格,在大学期间,她的这一性格得到完美的体现。但是,基因有遗传,也有突变。大学毕业后,爱琳因成绩优异,被分配到重庆邮电学院(后来的重庆邮电大学)工作,后又作为访问学者,公派到美国耶鲁大学进修。在进修期间,爱琳一反常态没有去钻书,而是四处观察、活动,了解美国现状,深入社会、深入了解普通美国人的生活。她没去当一个"书虫"而是当了一只四处飞舞的"蝴蝶"。这下,沉默的基因突变了,一个富有活力、开放、包容性强、视角广泛、丰富多彩的张爱琳脱蛹而出。后来她对我说,她那一年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的确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一个沉默、仅埋头于书本的张爱琳。这为她后来担仼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提供了角色基础,也让我们俩人的性格差异缩小而走得愈来愈近了。
正是在她担仼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期间,我们的交往开始多起来。我那时在重庆交通大学任教,交大和邮大同处南岸区,是兄弟院校,有许多学术方面的往来。交大有活动,她下南山来参加;邮大有活动,我上南山去参加,常有见面。爱琳上仼不久就把邮电大学外语学院搞得风生水起,进行了许多教学改革和教育科研活动。她的成绩不但让邮电大学的领导刮目相看,也让重庆市高校外语界刮目相看。在重庆高校外语界,哪个不知邮电大学的张爱琳教授。她编写的那本《跨文化交际》教材也广泛采用,深受好评。这段时间,我们俩人都在为工作繁忙,但学界的交往不少。2010年我办理了退休但仍在上课,2011年春我不幸小中风,后来疾病愈演愈烈,抑郁、癌症纷沓而至,痛苦万分。爱琳在我生病期间给了我最大的关爱,还有大学同班同学秦莉、范宁,及我所有的亲人、朋友、同事们都向我伸出救援之手。在所有人的帮助下,在上帝的光照下,我终于爬出疾病和死亡的泥坑。至此,在我心里,爱琳不但是同学,而完全是亲姊妹一般的好朋友。几年后,爱琳也退休,开启了她人生的新旅程。但未曾始料,爱琳的新旅程竟让她辛劳万分,哭笑不得。
新旅程始于爱琳的六十岁,那年她的母亲八十大寿,然后孙女横空出世,爱琳最先担负的重仼是全职带孙女。爱琳儿子在通讯公司工作,媳妇是医院的护士长,工作繁忙。儿子说,他的女儿只有爱琳带他才放心。为了让儿子放心,爱琳义不容辞地又当了一回妈。她晚上带孙女睡觉,白天与老伴围着孙女转,儿子媳妇小俩口只是周五下班后才去看看自已的女儿,稍大一点就是接回自己的家过一下与女儿团聚玩耍的干瘾,周日下午即把女儿交还爱琳和文彬。为这交还仪式,爱琳还得准备好吃的晚餐款待这对年轻夫妻的到来。退休之初,爱琳辞不过学校的情,还去当了一阵子督导。后来,就干脆全心全意当起了保姆。
爱琳的母亲,我们叫张妈妈,是一位心地特别善良、性格特别开朗的女人,看上去非常年轻。我最初见到她真是大吃一惊,因为她完全不像爱琳的妈妈,最多只像一个大姐。不过,她生爱琳时只有二十岁,所以年龄相差比一般的母女小。张妈妈不但年轻性格好,而且还是一个出色的画家。她的油画也让我吃惊,完全是俄罗斯画派的弟子。大幅大幅的油画挂在墙上,希施金、列维坦呼之欲出。厚重浓郁的色彩散发着古典的幽光,完全想不出这些画作出自年老娇小的张妈妈之手!从前,张妈妈为她的三个女儿裁剪缝制衣裙,打毛衣,做鞋子,无所不能。周未三个女儿带着女婿回娘家吃张妈妈做的精美饭食,吃得心花怒放,一家人热热络络,而且临走时每家还要带上一份菜品,回家继续享受。这样能干体贴有爱心的妈妈,打起灯笼也难找啊!
岁月静好,但是,在平静中却喑起波涛。一个好端端的张妈妈,在过了八十不久之后,竟然患上了老年痴呆。这让我体会到,命运是多么的诡异,聪明有才的人并不能逃脱这个恶症的魔掌。这下,爱琳和她的两个妹妹在送走九十多岁的老父亲之后,又义不容辞地担负起照顾母亲的重任。
这个病是无情的,它夺走了张妈妈所有的才华和能力,最后,它让张妈妈失去记忆,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来了!但是,在失去基本上所有的词语之后,有一个词语却牢固地深深扎入张妈妈的头脑挥之不去,那就是"材料"二字。张妈妈看见树木说那是材料,看见衣服裤子也是材料。而且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几张纸或旧书旧报纸放进包包里,要出门到学校去交材料。不管请的保姆如何劝阻她都不听,最后只好打电话给爱琳,爱琳跑去给她做"思想工作"。因为在张妈妈眼里,爱琳是领导。后来,领导也没招了。于是又想出一个新招,在门上贴一张"通告",上面写着:"八十岁以上老人不得出门",还盖上公安局的红印。此招管了一些时日,但后来还是不管用了!那段时间,爱琳经常跟我谈及照料母亲的无奈。有一次,张妈妈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喋喋不休地说话,然后就径自向镜子里走去,差点把镜子打得粉碎。哎,老年痴呆症真是磨人啊!至今,全世界也没找到抑制的药物和方法,但愿科学家们能破解这个难题。经过了多年的"摸爬滚打",爱琳和妹妹们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亲爱的母亲离她们而去。我真的非常怀念张妈妈,她的善良是她生命的最底色,这是连老年痴呆都沒能夺走的,这是她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
小孙女慢慢长大,不经意间,她上了小学一年级。爱琳喘了口气,这下,似乎可以轻松一些了!但我们这些教肓工作者都没有料到,上小学一年级才是刚刚迈入各种各样作业、检查、考试、活动的苦海!这下,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们一起卷入卓别林那部喜剧电影里演的那条学习的传输带。小孙女的书包越来越重,要完成的作业越来越多,父母还不得不顺应潮流地为她报几个课外学习班。不然,别的家长都在使劲为孩子加餐,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也不甘心呀!哎呀,这下好了!爷爷奶奶还当上学习辅导员了:爷爷辅导数学、自然等理科,奶奶辅导语文、英语等文科。但是,这个孙女张欣冉却对这些功课不感兴趣,她只喜欢画画!
我不得不感叹遗传基因的强大。张妈妈画画,于是她的三个女儿都对美术颇感兴趣,而且都无师自通。但张妈妈的隔代遗传基因更为强大,小孙女就像是画仙下凡,见啥画啥,乐此不倦。她巴不得每天只上一样课,那就是美术课!爱琳是十分勤于学习,十分自律的人。但她的孙女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基因突变,她不喜欢学习(除了绘画),只喜欢玩。叫她完成一个作业真是千难万难啊,爱琳经常对我说。小孙女一个橡皮都可以玩半天,要她写一个作业也要督促半天。我非常理解小孙女:玩,本是孩子的天性,在学校上了一天课,回家后还要做这么多的作业,哪个小孩情愿!我想起我们小学时,完全没有作业。我除了上学校那几节课,还有许多时间去学游泳、学体操、到无线电收发班去学发报……全是自己喜欢的东西。现在的孩子太累了,太沒有自由了,被无端的作业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我真为我们的现行教育体制感到悲哀!
爱琳说,小孙女独对画画可静下心来,完全投入,画几个钟头都不觉得累。这孩子完全是画画的料啊!我看了她的许多画,构思巧妙,很有创意,色彩斑斓,画面丰富灵动有趣。我对爱琳说,你们就让她多画一点,少写点作业嘛。爱琳无奈地说,我也这么想啊,可是,成绩上不去就升不了好一点的初中,怎么办嘛?唉,我们怎么有这么多不是诞生人才而是㧪杀人才的"摇蓝"啊!
一个多月前,爱琳给我传来一张欣冉的照片,把我笑死了!她站在一个梯子上,拿着一本书在唸,她在完成老师佈置的作业。真是百无聊赖啊!我为她鼓掌,至少,这种方式好玩,可以减少一点作业的枯橾乏味。爱琳说,我这孙女怎么有点像刘婆婆哟?我觉得张欣冉是有点像我,都具有滑稽的性格基因,我也高兴我有这么一个″疯扯扯"的干孙女。
爱琳在夕阳的光照中巳经走过了十个年头,有苦有乐也有疯。今年的六月一日即将迎来她七十岁的生日。愿她永远在儿童节的童真中拥有绵长的幸福!
谨以此文祝她生日快乐!
百无聊赖的张欣冉明琼
202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