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反映基层教师艰难奋进一生的小说《爬行》之序
如果非要在小说前面说点什么话,那就加上:健康好运吧!
我是一名普通基层的教师,也是一名癌症患者,三十年教龄。在教书的同时,喜欢码字记录生活。
小说《爬行》,是一部反映基层教师,尤其是八九十年代毕业的中师生,在平凡岗位上过着清贫生活,默默无闻,艰难爬行一生的故事。故事紧贴现实,感人肺腑,情节跌宕起伏,催人泪下。也许那些主人公就是你的翻版,他们仿佛在替你诉说……
上世纪80年代初,因为特殊十年对教育的荒废,全国各地需要大量的师资充实中小学校,国家决定从初中毕业生中招收优等生进入师范就读,毕业后分配到各地中小学任教,这些人被称为中师生。
他们是中国教育的基石,但他们确实被埋没了,实际才华不至于此,怀才不遇身不由己。也有一部分人不甘于就此荒废青春,选择继续深造,走了出去。那些垫在金字塔最底层的铺路石——那一代中师生,为中国的基础教育撑起了半边天,他们是中国乡村教育发展的主力军。
国家对那一部分中师生有特殊待遇。赋予他们干部身份,让他们过早地拿上铁饭碗,把青春都贡献给农村基层教育工作中去。
这个群体,有太多让人感动的事迹,值得我们浓墨重彩地去书写,详实郑重地去还原去记录。中师生这个群体是马上就要消失,最大的年龄都已经退休了,最小的也都40好几岁了。若干年之后,甚至会被人遗忘。
这个群体毕业后,一开始的时候还受到农村百姓的欢迎,他们都甘于清贫。然而后来随着教育的发展,人才的增多,中师生渐渐不被看好,遭遇晋升困难,身份尴尬。
他们一生清贫,把青春留在农村。然而他们也会受委屈,遭遇不公,长期工作在无法施展才智的环境中。繁重的工作,狭小的交际圈,枯燥乏味的日子,让老师感觉到非常压抑。于是,大部分教师就会找一些能释放自己压力的事情,业余时间有的与土地,与农民打交道,有的看看书,有的绘画写作。
阎连科说:“焦虑是作家创作的种子。”
日子过着过着,褶皱多了,会焦虑不安,一味沉默,一直沉默。然而,沉默是最大的威胁,是一种最丰富的语言,更是具有雷锤之力的语言。一定要在沉默中爆发,否则一辈子走不出的快乐。
我也周而复始地忙着活着,偶尔自己给自己制造乐趣,充实生活。码字成了枯燥生活中的最佳调味剂。
既然爱好写作,在作品中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那是很不应该的。反正,我绝不允许自己这样。尽管很多时候,我也会有所保留,这正是我的问题所在。我一再告诫自己,既然想写东西,不能光虚假颂赞,要勇敢说真实话,写自己的内心话。莫言说过:文学不是单单用来为社会唱赞歌的。我觉得这不仅与勇气有关,还是一种透彻和淡然的表现。
这部小说是继《你好,我的亲人》那部小说写完后的三个月后萌发设想的。那时正值我晋升高级职称之后,一位同事调侃我说:“这下驴终于晋升高级职称了!”
为什么这么调侃呢?是因为之前几年里,我在为晋升职称争着讲优质课,想获奖,得到一张获奖证书。参加完优质课比赛后,那个时候我随笔写了一篇诙谐幽默的小文《一头驴要上优质课》。后来在当地教育界传播开了,大家都作为工作之余的笑料传阅着。
再后来我要评职称,要答辩讲课,过程很艰难,细节不言而喻。于是我又写了一万多字的小说《驴要评职称》,分上中下三篇。后来又在教育界陆续传阅转发。又一次让教师们差点儿笑掉大牙。
于是在我职称评定之后,心想:以后可不用再为晋升职称的事儿操心折腾了。一位过去的同事就开玩笑说:“你高级职称可评上了,你再继续写你的驴系列作品吧!名字叫《驴评上高级职称了》”
我当时觉得好笑,心想:就是啊!有空再补一篇,这驴系列作品就完整了。可是一直没有写。却想写几个教师驴一生艰难困苦生活的小说。小说初步命名《驴们!》。于是就开始构思,想大纲。三个月后我开始动笔时,又不想写《驴们!》了。
不想继续以驴为话题写了,因为难度太大,怕情节一复杂,这种寓言小说写法自己驾驭不了。就想写部现实小说,这样更贴近生活,写起来更容易。小说更名《爬行》。
于是,以“女教师的自杀”开篇写了,觉得挺顺手的,人物和情节都自然跟上了。没想到后来写到三分之一时,我突然吓到了自己,有点后悔了,太现实了吧!这样会挨骂的啊!想改变情节方向,就不想动笔了。
正在犹豫期间,有一天突然确诊患癌。那天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平静地走出医院的大门,竟然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感觉满世界顿时发灰,仿佛一下子跌入到没有井盖的陷阱里。问苍天,祈大地,终无处可逃。
这部已经写了十五万字的小说,理所当然被迫中止,几乎是想放弃。生活一旦被打乱,很难回到最初的节奏。
患病期间,我内心抑郁焦虑不安,想着一路活着的意义,以及活着的理由。短暂的人生,使我不得不重新规划自己的下半生。能不能活久远,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样活。
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思来想去,人来到人间, 其实就是蹭饭的客人 ,还挑什么酸甜苦辣,世间万物尝遍 ,就可以离开了。
痛苦而漫长的治疗期,让我感觉日子像在推磨,太慢了。像是在爬行,突然我想起来那部搁置了半年之久的小说《爬行》。重新创作的愿望再一次被激起。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似乎都在看着我,期盼着我,有种声音在响起:“别丢下我们!一定要听完我们的故事!”
治疗期间,空闲时就码字,缓解疾病给我带来的压力,分散注意力,不去老想自己的病情。有时一星期写一次,有时候半月写一次,一月写一次,没人给你压力,随意写。
有事做就有生命活力,因循懒惰就是坐等死亡,就是失神颓丧。一个人只是呆呆地坐着躺着,空想自己的病能否治好,是没有用的。
终于六个月后,治疗结束了,身体稳定了,我再一次和小说中的人物拥抱一起。半年在家里休养,断断续续又写了几万字。后来可能药物副作用的缘故,身体老是有问题,发烧,咳嗽等,天气一冷就会感冒。已经静不下心去码字了。
我和家人商量,去南方过冬,疗养身体以防感冒。就这样我坐飞机去了海南五指山,独自在那里住了五十多天。在那里,气候宜人,病情得以稳定。我每天除了出去游玩,走田间,晒太阳,就是睡觉。空闲时就继续创作,又写了几万字。
从海南回来,身体明显恢复不错。整个春天除了出去散步,偶尔继续创作,不紧不慢三四个月,我又写了几万多字,效果总是不佳。暑假,由于身体原因,我又去老界岭深山里居住二十多天。在那里避暑,宁静的山林又给我创作的好机会。
原本计划三十万完结。可是最后收不住了。那时候电视剧《人世间》正在热播。我在想梁晓声作家写的故事能跨越四十年。我才跨越二十多年,能不能跨越三十年呢?干脆再往后续写吧!于是我就接着写,又多写了几万字。
生病以来,我一共住院二十多次。每次住院,在病房里,当其他人都在抹眼泪,悲伤忧虑的时候,我把眼泪咽在肚里,咀嚼片刻后,变成了有情感活力的文字。日子就这样在病床上用文字打发走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最后,成就了40多万字的《爬行》。
可是写完后,又后悔了,有点胆怯。觉得这作品万一有一天被传播出去。是不是在给基层教师,给那一代中师生的伤口撒盐?的确内心慌乱不安起来。
我之所以有如此想写的冲动。源于许多一线教师觉得每天都像困在牢笼里一样,被套上了笼套,周而复始地拉磨,画地为牢般地生活,终其一生无法挣脱。沉重,压抑,多种情绪长期交织着,如果不能好好为自己调整思路,说想说的话,可能会更加憋闷,会叠加更多的情绪,拖垮自身。
记得一位同是中师生的同事说过,刚开始毕业,被分配到偏远乡镇小学,想家,吃不好,睡不好,还找不到对象,想自杀。看着当年那些没有自己成绩好的,从高中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有个好单位,找到合适的对象,工资福利好,又想到自己的现状,的确自卑,羡慕嫉妒恨啊!
事实就是如此,被束缚被捆绑的日子犹如囚笼,不称心的工作,不如意的感情世界里。心累人倦精神崩, 难受到了极点。不过,“牢笼”都是自我捆绑的借口和理由。其实内心非常明白,所有的藩篱都是心所铸就。
任何一个你不喜欢又离不开的地方,你不喜欢又摆脱不了的生活,就如同监狱。谁告诉你终究有打破监牢的那一天?谁又告诉你每个人都能越狱成功?谁又告诉你监狱外面一定有更好的人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在做梦。
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不在枷锁之中。你跳出了一个监狱,大概又有可能进入另一个监狱。不解决问题,看清世界,调整自己摆平心态,到哪里都是监狱。
很多的心口不一,都是因为责任和不忍。他们都能开导自己,告诉自己:只要心怀希望,调整自己,美好的生活一定会来。
清贫寒酸,是基层教师身份中持久的标签。默默无闻,谨言慎行,隐忍是底层教师群体的特性或共性。
为基层教师这个群体发点什么声音,将少有发言权的他们的真实内心世界展现出来,是我的夙愿。让这个阶层的人们,成为历史中最要一页。
我生病后意识到,所有的事情都会以闻所未闻的速度遗忘,而写作是一种抗击遗忘的方法。人终究都会死去。时间会被文字或图画挽留下来,作为我活着生存过的证据。对抗遗忘,挽留时间式的写作,也许就是写这部小说的初衷。写字是我的生命与时间较量的手段,这部小说是我的身体与病魔斗争的产物。
无人能继续把控,死亡是几秒钟的事。悲剧会是定性,对于一个想写点什么而不敢去写,能写而没有来得及写,或者懒得去写的人来说,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汇去概括个体生命意义,激励自己活下去,相反自暴自弃等死的做法,显然有点没出息,窝囊憋屈。瞬间觉得,一个教龄三十年的语文教师,一个文字爱好者,思维的困顿,词汇的贫乏,语言的无能无用更是悲剧。
我很清楚:只要睁眼活着,你面对的是永远的一叶障目,永不透明的现实。
自己如今为工作为生活,废了身体,这现实不堪一击。治疗休养这一段时间偏偏是我最放松,最没有压力的时候,写作最轻松的时候。没有人逼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什么时候写作就什么时候写,不想写就休息,出去散步。
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坠入山崖的小鹿,很孤独。当我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用文字驾驭,用思想架构的时候,我就不那么孤独茫然了。小说自然开笔了。
“爬行”这一词语,不仅是小说内容的核心,也迎合了我的遭遇,救治过程复杂,与病魔作斗争的艰辛。
很难从小说中区分开哪个人物更像自己。也许自己是他们的融合体。写作是生命回归的过程,这过程中,我得到了极大的锻炼,也实现了个人的成长。
我左右不了身体,但能左右我的思想。不管今后有人读后会不会骂我,我还是任性地写完了这部小说。
我佩服我自己的胆量,更佩服自己的毅力。都源于自己内心的蹊径开劈:下半生我不需要活成别人想看到的样子,而是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也许这本书,是我体面而又坚强活下去的理由。有我的隐忍,苦闷,也有宣泄,释放,以及对生命的思考。
文学给了一个避风港,可以写出这种体验,写出与人无法直接交流,也不敢说出的东西。把沉寂已久的话囊子打开,织成文字网分享记忆,刻出一群人经历的时代痕迹,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历史只有事件,而小说可以让我们看到事件背后的细节悲欢和隐忍,看到事件中人物的命运,看到人物内心的隐秘,看到一个时代的真面目。我相信这样广泛的叙述与思考会产生时代意义。多角度地展示与揭露,会深入人心,更能引发共鸣。
回顾自己的创作,文学让我的生命变得更加厚重、宽阔,坚强,充盈。让我能够每写一部作品都能有机会进行深层体悟,对生活对文学进行反复认知。这是生活磨难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于是在小说完结的时候,我默默地为自己点个赞。又忽然觉得自己不简单,正直中年就患癌抗癌不简单;在病床上码字写长篇小说不简单;说真话,诉真情不简单;独居山林,孤身南下不简单。
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几番沉浮,滚打摸爬后,搜肠刮肚,极想用一句话概括我这段时期的状态,时常欲言难措辞,欲辨而非其人。
孤独成就了这部作品,文字赐给了我良药,码字缓解了病痛。
想抱抱自己,我甚至编好了给自己的慰语:长久构思过,时间又允许着,即便病情缠身,不向生命妥协,用朴实的语言写成的彻彻底底。以生命谱写,以极大的动力,和体力消耗,揭示经历的痛楚,描述着群体的隐忍,排挤、渴望,心痛折磨,无法对抗,判断是非,同时展示毅力和对抗力的惊人。
如今我仍然活着,必要时还会工作,工作是为了继续活着,更好地活着。活着是为了活着,不为其他。
要说我写的到底什么东西,到最后竟然答不上来。简单归纳,就算是命与时间的对话吧!
20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