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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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阴郁雾蒙,灰黑色的云层低沉沉地压在半空,湿乎乎的空气感觉能挤出水来。快近中午,我和妈妈一起去小玉姨的家里参加她的葬礼。
小玉姨的家在一座小桥的旁边。说是一座小桥,其实就是一个涵洞,上面是一条东西向的乡间公路,下面是一条通往村子里的南北向的水泥路。小玉姨的家就在这条南北向水泥路的西侧,路的东侧一条稍微偏东的南北向的小路把桥上和桥下的路连接起来。门前的路就是一段大斜坡,大门口两侧各有一棵高大的桐树,枝枝丫丫上刚刚长出嫩绿的芽叶。
院子不算太大,但是打扫得很干净。墙边上种着几盆月季,花盆里没有一根杂草,枝条也修剪得很是整齐。坐北朝南盖了两间房子,房子的东边盖了一间稍小一点的厨房。
白事不请要自来。院子里已经来了很多人,有来吊孝的,有来帮忙的。女人们都在厨房或者屋里忙碌着、招呼着。男人们则是在外面接迎着前来吊孝的亲戚邻里,分发给来人每人一个白帽子戴起来。家里家外,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哀泣难过的神情,处处都是肃穆悲凉的气氛。
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街坊邻居已经帮忙腾出来了一间房停放水板。空荡荡的房间里,水板南北方向摆放,下面是两条长凳支撑着。水板上的小玉姨全身已经被捋直,脸部被转向西方,一块整匹的白色棉布整个覆盖在她的身体上,白布的下面,小玉姨的身体看起来是那么的瘦小单薄。这段时间以来,病痛已经把她折磨得枯黄干瘦。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放下了系念,抛开了一切,小玉姨就这么孤独地躺在那里,即将去往那个没有苦痛和辛劳的天堂。在距水板不远的北墙边,一炷香细缕袅袅,飘散开去,驱散了房间里的浊气,一股神秘圣洁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散着。
小玉姨没有太多的亲人,唯一的儿子因为病情特殊,不敢让他在房间里待着。此时只有她的妹妹陪在旁边,不停地啜泣着。我们进去吊孝的时候,她的妹妹又一次悲从中来,和我们一起大声地号哭了一阵。把她的妹妹劝到止住哭泣,我们就从屋里出来。
屋外的条凳上坐了很多前来吊孝的亲戚和乡亲,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低语,议论着,感叹着:
“唉,小玉这一生太可怜了,天天地里忙完了忙家里,忙完了家里忙孩子,这一天到晚都没个闲的时候,搁谁也受不了啊,身体能不垮嘛!这回可算是去天堂享福了。”
“可不咋的,自打跟那个负心汉离了婚,还得随时带着个有病的儿子小宝 ,连自己有病都不敢去看,不就为了能给儿子多省点儿看病的钱嘛。”
“她刚离婚那会儿,我在街道上碰到她,说到伤心处,也见她流过一次泪,可是也就那一回,从那以后再没见她哭过,转头就又下地干活去了。小玉说呀,她是孩子的娘,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给孩子看病的。”
“就是呀!你们说小玉走了,她儿子该咋办呢?他那个狠心的爸能把他接过去吗?”
“接啥呀,小时候都不要,现在还能良心发现吗?我看难。”
“我记着听小玉说过,她将来走了,就只能把孩子送到福利院了。看来孩子他姨应该会把孩子送到福利院,总得给孩子找条活路啊!”
“那孩子他姨不给带吗?”
“他姨家条件也不好,带不了吧。”
“哎,到现在还没见到小宝,谁带着呢?”
“这会儿人多,怕他惹出点啥事儿,让他姨家的孩子带着去外面玩去了。”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情真意切地表达着自己的无限同情与关爱,仿佛他们的生活都比小玉姨幸福万倍。
“妈,他们说的是咋回事儿?”
其实我对小玉姨并不是很了解,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有些不解,就问妈妈。
“小玉的儿子在出生没多久就得了一种病,虽说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可智力还一直跟个小孩似的。当时为了给他看病,可是花了不少钱,不知道为啥一直没见好转。后来,他那个狠心的爸就因为受不了他的病,硬是离了婚,抛弃了他们母子俩,自己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回来过。”
“是嘛?我记得我见过那个人,孩子骑在他的肩膀上,父子俩嘻嘻哈哈地在玩乐,感觉他挺喜欢孩子,对孩子挺好的呀。”
我记忆中的那个画面,似乎也挺温暖的。
“是啊,刚开始那会儿是不错,谁知道他就变了呢。从那以后,小玉就只能一个人一边在田里干活,还要把孩子随时带在身边,因为一不留神,他就有可能会闯下大祸。
“这些年为了给孩子看病,小玉不光打理着自己家的地,还在咱家附近租了别人家的地来种。唉,可怜孤单瘦弱的小玉带着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儿子,天天来回在两块田地间跑来跑去,种了收,收了种,还得拉到市场上去卖。天天第一个到了地里干活,中午娘俩带着吃的就在地里对付一顿,晚上咱家都吃完饭了,娘俩还在地里摸索着没回去呢。头发白了,背也弯了,这一身子的病也落下了。你都不知道啊,那哪是一个女人过的日子呐!”
妈妈一边悄声说着,一边摇头、叹气,感慨着命运对一个女人的不公。
“是吗?我有时候在咱家门口碰到小玉姨,她总笑呵呵的,挺好的呀。”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我见到的小玉姨乐观开朗,善良能干,和妈妈说的那个苦哈哈的样子不太一样。
“小玉是个要强的人,在外人面前总是逞强的,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妈妈跟小玉姨很要好,特别心疼她的不幸。
“小宝看起来憨乎乎的,其实也知道妈妈不容易。只要跟在小玉的身边,他就非常乖顺,不哭也不闹,有时候还会帮着小玉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他还知道心疼妈妈呢,谁给点啥好吃的,还知道给小玉留点,非得让小玉吃了才高兴嘞。”
妈妈的话让我看到了慈母心,稚子爱的美好亲情,或许只有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笑脸,享受着孩子留给自己的心意,小玉姨疲惫的身心才会稍感轻松,脸上才会稍有笑意吧。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所有的辛苦付出才都是值得的。
屋漏偏逢连阴雨。后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就在去年冬天,那天的雪下得很大,温度很低很冷,大家都在大棚里干活,小玉姨还给小宝用一个大桶装了一桶雪让他在旁边玩着。后来,邻居地里的大嫂过来找小玉姨借铲子,发现小玉姨晕倒在地头,憨憨的小宝还没意识到危险,还在旁边玩儿雪。那位大嫂赶紧叫来地里的其他乡亲,大家一起把小玉姨送到了医院。
医生告诉小玉姨,她得了严重的心脏病,这次幸亏送来的及时,不然就会有生命危险了。出院以后也不能再过度劳累,否则就不会再这么幸运了。
但是,小玉姨很快就办了出院,又开始了繁忙苦累的劳作,甚至比以前还要忙碌。大家看了心疼,都劝她悠着点身体,她说:
“我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儿去,我得趁着还能干的时候多为孩子攒点,将来就是真的走了,我也能安心地走啊。”
还有人劝她不要种田了,出去打份工就没有那么累了。可是小玉姨说:
“孩子不能离开我的身边,出去打工,没法带孩子啊。”
命运这个可恶的东西,总是欺负那些孤苦无依的弱者,在他们无力抗争的时候,夺走他们的一切。这不刚刚半年过去,就在昨天,小玉姨带着小宝一早去菜市场卖菜的时候,一下栽倒在摊位边,无论小宝怎么呼唤,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阿訇们结束了礼拜,女乡老就过来洗埋体、穿布,准备送往墓地。一桶桶从寺里带过来的洁净水,被人们送进去,洗完了,又一桶桶地传递出来。各种程序完成以后,白布包裹着的小玉姨被放到了绿色的经匣子里,再用专门的绿色丝绒包着的罩子罩起来,抬到了院子里,各坊的阿訇们开始了赞和转经仪式。
阿訇们站在西边,小玉姨的儿女辈亲戚在两侧依次围站成一个圆圈,作为小玉姨唯一的儿子,小宝被带到了转经队伍的最前面。
“姨姨,妈妈呢?妈妈去哪儿了?”
从没有离开过妈妈的小宝找不到妈妈了。
姨姨蹲到小宝身边,轻抚着他的后背,指着经匣子柔声对小宝说:
“小宝乖,妈妈累了,在那里睡觉了,我们不去打扰她好吗?”
“那好吧,让她睡吧。哥哥给我买了棒棒糖,等会儿妈妈起来了,我要和妈妈一起吃,我们还得一起去地里干活呢。”
小宝嘟着嘴,看着手里的棒棒糖,摸索了几下,又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乌云越来越厚,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的细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的气息。看着懵懂的小宝,听着他天真的话语,泪水盈满了人们的眼眶。
本坊的阿訇先是简单地评说了一下小玉姨的生平,又进行了一段爱国爱教的宣讲,接着就开始转经,一本《古兰经》从阿訇的手里转到小宝手上,又从小宝的手里开始往下传,转了一圈儿回到了阿訇的手里,赞的仪式就算结束了。
几位身强力壮的男士抬起罩子放到了大门外的汽车上。汽车上到坡顶,转到桥上,在细雨绵绵中一路向西,向着墓地开去。
“妈妈!妈妈!”
也许看着妈妈被抬上了汽车,汽车又载着她渐渐远去,忽然意识到了妈妈即将要离开他了,小宝挣脱了姨姨牵着他的手,哭着、喊着,追着汽车踉踉跄跄地奔跑过去。
我们追着小宝到大门口,想把他拉回来坐另一辆车去墓地,可是小宝双手抱着一棵桐树就是不撒手,嘴里还在不停地哭喊着:“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看着哭喊着的小宝,我的眼睛也被泪水迷蒙,抬眼向上,尽力抑制着泪水不往下流。桐树在小宝的环抱中静静守候,那些嫩绿的新叶在细雨的洗涤下,更显示出生机勃勃的顽强的生命力。
就在小宝追着汽车跑过去的时候,在坡顶的拐角,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匆忙转过身走了。天空愈发阴沉,乌云更加黑浓,雨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