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

明天就是中元了，妈打电话问我，这个礼拜过不过？我说，还不知道，要等六点半会议的宣布。我问明天的祭品，妈说，就怕你忙，一早趁了你文兴伯的摩托去镇上买齐全了。我问还需要我再备些啥，妈连连地说不用不用。

六点半的时候，镇上发了通知，除相关部门需加班外，其他人员正常休息。我也有了休息的机会。

出门搭上了村里刘主任的车。刘主任是村里的能人，因善做经营这些年发了财。可他对我这个穷小子却一如既往的十分客气，反让我感到不适，我们除了客套的寒暄，一路无话。

次日清晨，便有许多轿车往村子里涌入。下车的人们带着丰盛的祭品，领着众多的后辈们，叽里呱啦地向各自家的祖坟走去。

妈挎着收拾好的竹篮，里面放了昨夜炸的松肉馒头和昨天集上买的月饼。问我去不去。

她以为我不会去，因为她知道我的“忌讳”。其实，她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个误会。

这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的我还在上小学，哥已经不上学了。爸在旧屋北面的场子上起了新屋，预备以后给哥做亲事用。爸说，以后分了家，你哥住新屋，咱们住老屋。等我们老了，这老屋留给你。我说，不，我要住新屋。

新屋才起未久，哥就在窑上出了事故。

爸说，哥是我害死的。我终于遂了意。我于是恨爸。

哥的灵柩停在场里，爸让我去见哥的遗容。我终于不去。

封棺、出殡，以及十余年的上祭，我都不去，甚至那墓地的劳作，我也不去。夏秋农忙的送饭，我也只止步在洼的外面。

我知道，那洼里葬着爷奶和哥。

爸说，我恨哥。连以前极喜爱的洼里生的沙棘也不吃了。

我是垂涎于那洼地的沙棘的，可爸不知道我心里的梗竟是他关于兄弟分家的故事。

在美味的沙棘面前，我拒绝屈服。在村人的议论面前，我更加坚定。爸说，我的心真狠。

爸说，哥的抚恤金供的我上学，我都不去看哥。

我听了，把心一横。宁可不要上学。爸气得暴怒，妈哭着劝我，我执意不听。为此，咬了妈的胳膊。

爸妈说我是逆子，村里人也说我是逆子。我逃到后寨的悬崖上野居，经夜不回。心里想，活不下去就跳下去，我再不愿意回这个家。

我终于被他们接了回去，从此他们竟一味的附和我，怕我赌气死了，他们真的绝了后。

我的学习很好，掩盖了我的恶行。

他们在我面前提哥的事越来越少，我们相安无事。偶尔提起，我总会回避。

他们以为，我是个狭隘自私的家伙。我却埋怨他们是混蛋糊涂的父母。

他们以为，我与哥有前世仇。其实，我们兄友弟恭。哥会爬树给我摘苹果，会给我变魔术，还在我生日时，给我买喜欢的袜子做礼物。我会给他揉神阙穴，给他烫毛巾贴脑额。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送殡祭奠，只因丧失了儿子，而我却失去了手足。

我不能在无理的污蔑面前屈服，所以我只能在他封棺、出殡时忍着不去看他、送他，甚至流一滴眼泪。

其实，我总默默地把他赠送的袜子反复地拿起来看，我会翻开他的工具箱思念他，我会独自跑到洼地里凭吊。甚至还在初学古文时，给他写祭奠的文字。当然这些他们绝不会发现。

后来，老房子成了危房。他们计划搬进那座十年前的新屋。我不愿去。老屋终于塌了几次，我们终于搬了新屋居住。

新屋还是毛坯，他们凑合着住，我本不愿窃居，又怎会奢求。

后来，爸老了，要把这新屋整饬了做我的新房。我不要，宁肯回了老屋子住。

他们的一厢情愿，粉了新屋。老来心慈，我不忍心再与他们执拗。十几年的隔膜，不过是彼此互相的折磨。

爸老了，步履蹒跚。妈虽健朗，终是女人。洼地里的庄稼转运艰难，我不忍心继续要强。但我规定这例外只是为了劳动，避开一切关于那坟冢的话题。

妈每年上坟都会问我去不去，并不指望我肯定的回复。可年纪越大，我知道那期望更强烈。

这次，我终于答应。她意外的欢喜。

我说奶爱吃香蕉，可惜没买。可没有提哥的苹果，篮子里却偷盛了苹果。

我分了香，拜了祭品，燃了冥币。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响头。

回过脸，却看到妈的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