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是用来尿床的季节
我从食堂后面穿过情人坡,来到后山。南方的山头秃得要慢点,虽然草迟早会没,但是我相信情人坡永远会是绿油油的。
我很不喜欢这种铺上草皮长出的草,它们的叶子太细了,穿牛仔裤运动裤都会扎屁股,就算穿了印着赛亚人的内裤还是会被戳穿,针针到肉。
南方的秋天视觉上是很不明显的,会掉叶子的树不多,常绿树占多数。现在都快立冬了,图书馆后边的林子里还冒了一地的花。
秋天已经过了,我却感觉它还没来过。
当我还住在我姨妈家的时候,秋天要比这明显很多。在那个小村子,秋天和热气有关。
一到秋天,早上的气温会骤降,比起夏天一早的闷热,秋天的早晨就像是在寒夜里被冷藏了一晚,再湿漉漉地拎出来。
我以前说过,姨妈是个倔强且蛮横的女人。你们亲妈逼你们穿秋裤,和我姨妈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塑料和王者的差距。
姨妈对我的宠爱超过两个表哥,这种宠爱表现在无微不至的全方位控制之下。一早起来,只要感觉天冷,姨妈就会把已经洗好晒过太阳的毛线衫,毛线裤扔在被褥上,自己去厨房烧火捞饭。姨妈给我定的规矩是:“起来看到床上放着什么,就得穿什么。”
于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必须穿着姨妈亲手织的,我穿了几年现在已经感觉有些紧绷的毛线套装起床,当然打底的秋衣秋裤也还是要穿在最里面的。
我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穿衣服,所以每天早上起床我就要喊人,表哥或者表姐就会到床边。我睡眼惺忪地坐着双手举起来,表哥表姐就会帮我把衣服穿好。
那时候我更喜欢表哥帮我穿衣服,因为男孩子调皮,两个表哥给我穿裤子的时候总是以把裤子提高一点为由,拽着裤腰带把我整个人提起来,蹦蹦跳跳的觉得很好玩。
接下来的早餐,就更具秋天的风味。农村没有现在的这个核桃,那个口服液,小孩最好的补品就是每天早上用一碗捞饭剩下的滚稀饭,敲下一个自家的土鸡蛋,挖一勺猪油搅拌。香喷喷黄澄澄的一碗,放在桌上。
等我穿好衣服去吃的时候,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膜,用勺子戳破,猪油混着蛋香顺着热气就冒出来。姨妈盼着我长身体,都是用一个一半黄色一半白色的瓷制小盆碗装着。我抱着小盆碗坐在厅堂的门槛上,握着勺子挖一勺鸡蛋粥,放在嘴边吹,透过热气看地势低的房子的屋顶,像一只张开翅膀的燕子。
从戳开那一层黄澄澄的粥皮,到用勺子刮干净盆底,姨妈通常会在冒着热气的厨房里喊两遍:“快点儿,拿碗进来洗了,男孩子吃饭要快,男儿嘴大吃四方。”
早上也不一定每天都吃鸡蛋粥,天天吃总会腻,有时就和大家一样吃饭。农村的早餐其实和午饭晚饭并无差别,只不过多了一锅滚烫的稀饭。也是炒一个菜,就一碗饭吃。
如果早上吃的是饭,那我就不再那么老实地坐在门槛上,而是盛一碗饭,中间要用筷子掏个洞,夹几大筷子菜塞进去,再来半块红红的霉豆腐,然后端着这丰盛的一碗就出门了。
一出大厅门,碗中间就开始冒热气,把脸埋进热气里呼啦呼啦扒几口,就跑到邻居家找玩伴。把门口草坪里捡米粒的鸡吓得扇着翅膀直尖叫。
这一跑倒不要紧,从自家到邻居家,再和玩伴逛到别人家,一上午就过去了。等到中午姨妈喊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村子的上空,匆匆忙忙回到家时,已经两手空空,碗扔在谁家都已经忘了。
运气好人家午饭时间送过来了,运气不好,那又是一通半个小时不换气的freestyle。
秋天是不是该冒着热气,我也不确定,但在我的记忆里它就该是的。
除了早晨碗里冒出的热气,秋天应该还有红薯和香芋冒出的热气。秋天红薯和香芋都已经挖回来了,表哥周末不用上课,提个红色塑料袋,装几个,爬到人少的山上挖个坑就开始烤。
我记得烤地瓜除了挖洞和捡柴火还要找一样东西——干牛粪。在地瓜上铺上柴火,柴火上放一块干牛粪,烤出来的地瓜格外的香。
那时候牛粪不难找,农业没有机械化每家都有牛。干牛粪其实一点味道也没有,一个圆饼像一个飞盘,看起来就像一堆干草搅碎了摊成的饼。干牛粪很好烧,燃烧起来没有臭味,反而有一股草香。
现在想来,大概是牛的消化不太好,草纤维消化不了,拉出来等其他东西都晒没了,就变成一个搅碎的草饼了。
我总是负责望风,因为大人是不允许小孩在山上用明火的。那年头对山很看重,砍柴都有限制,对烧山的惩罚更是严苛。每年秋天都流传着周围哪个村的人不小心烧了山被抓去坐牢的故事。有一年隔壁村的老张烧田草,引到山上了,连着烧了三座山,县城的消防车都开来了。
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两个指头捏起一个软软的红薯,烫得两只手轮番换,轻轻掰开,红薯的想起就灌满了鼻腔,就顾不上烫嘴,低头就啃一口。然后张大嘴呼气,一边用手在嘴边扇。
但是我们要明白,在秋天,热气腾腾的永远不止早餐和烤红薯,还有被窝。
姨妈曾跟我说过,她带我是不怎么费劲的,因为我听话,而且不尿床,半夜不起夜。这让她可以睡个安稳觉,并且省了很多事情。
在我的记忆里我只尿过一次床,仅有的一次。那天晚上姨妈买了米糖回家,白花花的,用铁锤和凿子分成指头大小的糖块。小孩子都好吃甜,吃多了就要喝水。一喝就喝了两大碗,喝完就去睡觉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早上的情形,那天早上我醒得很早,姨妈都还没去做早饭。当我意识渐渐清醒的时候,我感觉下半身湿漉漉的,我摸了一下屁股底下像被人倒了一杯热水。
我从小是一个极其自信的人,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肯定不是我尿的。不是我,那还有谁?我看了看睡在旁边的姨妈,那肯定就是姨妈尿床了。
于是我爬起来把姨妈叫醒:“快别睡了,你尿床了,都湿到我这边来了。”
姨妈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这么湿啊。”
我一脸嫌弃:“是啊,都是你尿的,你看把我裤子都弄湿了。”
姨妈:“这分明就是你个兔崽子尿的!”
我极力否认:“我从没尿过床,就是你尿的。”
反正那天姨妈一直在笑,没有骂我,我到现在还坚信那天晚上不是我尿的。但是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坐长途车去广东,在车上憋着尿。车一直没停,我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矿泉水瓶子,安心地尿进去了。
我从后山走回来的时候,情人坡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像任何一个季节那样拥抱,像任何一个季节那样接吻。他们应该来一个像热气腾腾红薯那样的拥抱,或者来一次带着清晨尿骚味被窝的接吻。
他们一定不知道秋天已经过去了,肯定的,他们连秋天来过都不知道。
END
你的秋天用来干嘛了?
我是专三千
一个粗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