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怅三人行之赞美与诅咒》032(长篇小说)
无奈篇***相依为命(之三)
养育,养育。
除了“养”,更重要的是“育”。
这个“育”,就是教育。
对于儿子熊伟的教育,作为父亲的熊耀祖 ,可以说是既煞费苦心,又用心良苦。
熊耀祖把对儿子的教育,大致分为两个部分。
一是游戏。
一是启蒙。
两个部分,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互为表里,相辅相成的。
儿子很小的时候,还在襁褓当中,熊耀祖就不停的跟他说话,用歌谣哄他入睡,抱着他去看黎明的日出、暗夜的繁星,去听流水的声音、下雨的淅沥,去摸鸟儿的羽毛、树木的叶脉,去闻花儿的香气、春草的清新,去尝遍甜、酸、苦、辣、咸的世间百味,把一切生命最初的体验,都变成一种学习的过程。
儿子稍大一点,只要是同龄人有的玩具,熊耀祖都会想方设法的“变”出来给他,不让儿子有一丝遗憾,不让儿子少一点乐趣 。
“竹蜻蜓”、“木牛牛儿”(陀螺)、“纸风筝”等,熊耀祖都找齐材料自己动手做——
不仅自己动手,而且让儿子也参与制作过程,既培养了儿子的动手能力,也让儿子体会到劳动的乐趣,以及“大功告成”后的成就感。
“滚铁环”是男孩子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拥有一副自己的“铁环”,亦是一件值得男孩子骄傲的事。
这有点为难熊耀祖了,因为他无法找到做“铁环”的原材料——钢筋(钢材在当时是紧俏的建设物资);即便找到一截钢筋,也没有地方帮忙焊接,成为一个无缝对接的圆圈。
熊耀祖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种可行的替代品——自行车轮胎的钢圈!
当儿子熊伟,滚着自制的“钢圈铁环”,形状比别的“铁环”又大又宽,使其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雄壮气势,引来无数孩子羡慕的眼光。
这就是,“人无我有,人有我精,人精我创新!”
熊耀祖更给孩子们“发明”了一种,用细竹子做成的“提线木偶”,可以放在板凳的缝隙中表演,甚至打斗。
一举使熊伟成了一个中心人物——“娃娃头”孩子王,受到同龄人的拥戴。
每当看到儿子开心的欢笑,熊耀祖心头都会涌上一阵久违的甜蜜。
至于对儿子的“启蒙”,他也是早早的做好了准备,丝毫都不曾放松。
从儿子三岁起,熊耀祖就开始教他背唐诗——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那稚嫩的声音,那认真的表情,重要的不是对内容的理解,而是对形式的兴趣。
到了四岁,熊伟便开始识字了。
先是《三字经》,接着《百家姓》,再来《千字文》,外加《弟子规》,读、写、记、背,直到完全理解,融会贯通。
一年学一本,直到孩子七岁。
而在当时那个年代,这些“教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多亏了清运垃圾这一工作,让熊耀祖收集了很多纸张!
他便用其中质地较硬、不易磨损的来制作“家教课本”。
比如,他在过期的年历背面,先用铅笔盒直尺,打上规整的方格,再用较粗的钢笔 ,以大号的正楷,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弟子规》等篇目,一一默写出来。
这一切,全靠他童年赌私塾时,打下的坚实而牢固的国学基础。
而那些质地较软的纸张,则被他装订才儿子写字、练字的“作业本”。
因此熊伟最初的“作业本”,千奇百怪——有各个单位印制的便签,有散装的空白会计帐页,有各类一小本一小本的收货单、发货票、凭证、单据,甚至还有从报刊的空白处裁下来的,一扎一扎的长条。
就是在这样简陋的教学条件和教辅器材下 ,熊耀祖居然完成了对儿子,较为系统的学前教育,比那些花钱上“幼儿园”的孩子 ,学到的东西更多,也更有用,并且基础扎实。
在那样一个“文化”,特别是“传统文化”,被“大革其命”的年代,偷偷的用被称为“四旧”的国学经典,给儿子进行“启蒙教育”,熊耀祖绝对算是一个“异类”。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异类”!
同样,接受了这样“启蒙教育”的熊伟,作为那样一个特殊时代成长起来的孩子,也绝对算是另一个“异类”。
并且,他也必将成为另一个“异类”!!
一对父子,一双“异类”,一脉相承,前赴后继。
在普遍的高歌猛进的张扬中,显得那么的内敛。
在集体的上蹿下跳的活跃中,显得这么的安静。
在政治的混淆黑白的运动中,显得特别的沉着。
在人性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中,显得如此的宽容与“脆弱”。
他们,除了接受,就是承受。
他们,除了适应,就是顺从。
因为诚实,他们比愚蠢的人,还有笨拙。
因为谦逊,他们比渺小的人,还有卑微。
然而,他们活得从容,活得坦然,活得淡定,该坚守的坚守,该舍弃的舍弃,该争取的争取。
正如,“管制份子”熊耀祖,毫无忐忑、毫无畏惧的,牵着儿子的手,来到有关部门 ,找到有关领导,申请孩子入学读书。
所幸的是,那时一个疯狂的年代,同时也是一个单纯的年代,人性深处的正义与善良,并没有完全的泯灭与沉沦。
就拿站在熊家父子面前,这个最直接也是最权威的领导——“居委会主任”来说,就喜欢用“辩证法”来“一分为二”的看待问题,更善于用“原则上”来把握“原则问题”。
“主任”对小南国家孩子申请入学读书的问题,采取了这样的态度——
首先,熊家的事情要“一分为二”的来看待 :父亲是父亲的问题,儿子是儿子的问题 。
父亲的问题,是历史的问题,是父亲如何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再教育,如何端正态度、认清形势、改造自我、重树新生的问题,但与儿子的问题没有直接关系,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儿子的问题,是读书的问题,是儿子如何以合法的身份、合理的渠道、合适的方法 ,进入学校接受正规的义务教育的问题,也与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直接关系,既不冲突,也不矛盾,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其次,孩子入学读书,是一个我们必须正视与重视的大问题。
因为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既是属于个人家庭,更是属于国家社会,所以孩子的教育问题,就是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
“百年大计,教育第一”,对于孩子的教育 ,是国计民生的基础,只有教育上去了,国家才有未来,民族才有希望,因此我们要确保每一个孩子,都能接受应有的教育 。
综上所述,“原则上”熊伟入学读书的没有丝毫问题的,但是,必须要完善必要的行政手续!
那就是,熊耀祖早先领养这个孩子,既没有向组织上汇报,也没有得到领导的批准(当然,“原则上”领导不会阻止这样的领养行为),于是就造成了,这个孩子至今都没有户口的这一既定事实。
恰恰就是这个既定事实,直接影响了孩子入学读书的问题,说白了,就是没有户口读不了书,上了户口就能读书。
“原则上”上户口的问题,归公安局派出所的“户籍科”管,但只要“居委会”出具相关证明,他们就会酌情办理。
所以,同时也是最后,熊耀祖必须补交一个“领养申请”,经“居委会”批准后,才算注册备案,完善了必要的手续——这也是“原则问题”,刻不容缓。
至于说下一步,开证明、上户口、联系学校等具体事情,介于熊耀祖是一个残疾人 ,腿脚不便,同时作为一个“管制份子”,也不便出来“抛头露面”,那就一并交给“居委会”来办理,到时候,孩子等通知,到指定学校报到,就行了!
“主任”交代了老半天,绕了一大圈,其实就是补交一张申请这么简单!!
然而,这个简单,也并不简单,换一个其他人,来给领导“找事添麻烦”,肯定就不会“这么简单”!!!
之所以“这么简单”,是因为经过长久的相处之后,人们发现熊家父子(当然主要是父亲)身上的可贵之处,基于现实状况,虽然无法明白的表示肯定与赞扬,更无法改变他们残酷的现状,但人们内心深处的同情,往往转化为,给予他们“原则”范围内,最大的“方便”。
就这样,熊伟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在父亲精心培育的求知欲的驱使下,他十分努力非常用功的学习。
然而,校园的生活,并非如传说中一般,是“沐浴在阳光雨露下的象牙塔”,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背景下,虽然已经接近“文革”的尾声,但“人人讲政治、家家论出身、处处抓革命”的氛围仍然很浓,就连小学生也不例外。
当时在学校里,同学们攀比的,不是谁穿得好、谁吃的好,也不是学习成绩的好坏 ,而是各自“出身”的“优劣”。
即便再入学前,父亲就有过叮嘱和交待,熊伟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子,不仅心理承受能力有限,而且更有自己的小性格、小脾气以及小自尊 。
他可以容忍别人叫他“狗崽子”,也可以容忍被人说他父亲是“特务、国民党、管制份子”,因为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现状,亦是被大家公认为不争的事实。
但他却无法容忍,别人利用他父亲的生理缺陷,来作为取笑和戏弄他的“缘由”,同时也是对自己最亲最爱的父亲,施以人身攻击,甚至是人格侮辱。
偏偏在他班上,就有一个自作聪明的“好事者”,这对于此,编了一个朗朗上口的顺口溜——
远看战马悬蹄,
近看步兵稍息,
坐着勉强可以,
睡着长短不齐,
走起路来鸡公啄米,
停下来就金鸡独立,
你要问这事啥子稀奇?
掰子跛子外加瘸子,
熊伟的老汉儿全都占齐!
没用几天,这个顺口溜就传遍了全班,乃至整个学校。
人人都以异样的目光,看向熊伟,有同情的,有好奇的,有疑惑的,更有嘲笑的。
熊伟一下觉得,自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怪物”, 突然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众人围观、评论、指指点点。
只要有人在他身后或周围说话,只要没听清楚别人说什么,他就怀疑是在念那条该死的顺口溜,令他如芒在背,几近崩溃。
对于“始作俑者”,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于“罪大恶极”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熊伟毛了,浑了,愤怒了!!!
在放学的途中,他拦下了编顺口溜的同学 ,而那个家伙,因为相对的营养到位,比熊伟高出大半个脑袋。
熊伟根本没想这么多,二话不说,就扑将上去,厮打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敌强我弱的“战斗”,也是一场最老实者与最顽皮者的较量,如同磁铁的两极,牢牢的吸附在了一起。
自古道:狭路相逢勇者胜!
果然,熊伟打赢了!!
瘦弱矮小的熊伟打赢了!!!
“大个子”不仅告了饶、认了错,并且主动承担起了,尽可能在学校内外消除,顺口溜造成的不良影响的后续补救工作。
可惜,“杀敌一万,自伤三千”,打赢了架的熊伟,自己也变得十分狼狈。
他的眼眶青了。
他的脸颊破了。
他的鼻子出血了。
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他唯一的“的确良”白衬衫和“迪卡”蓝下装,都在“战斗”中给撕破了。
其实,这一身白衬衫和蓝下装的学生标准配置,平时并不常穿,而是有重大节日或活动时的“礼服”,打架当天,刚好是“六一儿童节”前,学校开庆祝大会。
虽然这一身衣服,前前后后已经穿了快一年了,但对于熊伟来说,却仍然算是“新衣服”,因为从小到大所穿的衣服,要么是捡别的小孩不穿的,要么是父亲用大人的旧衣服该做的,只有这一身,是专门为进学校读书,而在“人民商场”里买的。
因此,熊伟十分珍惜、特别爱护,每每洗的干净、叠的整齐、穿的挺括,并且在他的心目中,永远都是最新的。
父亲曾戏称这套标准配置为“礼拜服”,并取笑儿子与基督教徒刚好相反——
人家是星期天穿最好的衣服,出门到教堂参加礼拜;熊伟星期天穿最破的衣服,待在家里浆洗最好的衣服。
而这套“礼拜服”,花掉了父子俩将近三个月的生活费,如今却弄破了、弄坏了,让他如何去面对父亲,自己又情何以堪?!
接近家门的时候,熊伟委屈的哭了,哭得比打输了还伤心。
同时,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和身体上的双重准备,准备迎接父亲“暴风骤雨般的指责,甚至打骂和体罚。
从小,父子俩就定好了“约法三章”,签订了“君子协定”,其原则就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父亲也准备了一根是指粗细的“黄荆条子” ,作为“家法”之用,“小错”打五下,“大错”打十下,“一错再错”或“错上加错”打五十下。
其实,长这么大以来,父亲几乎没有动用过“家法”,一来,因为熊伟很乖、很懂事 、很少犯错;二来,因为父亲也舍不得打他,就算是小时候不小心摔坏了家里的东西,父亲也只是象征性的,把“黄荆条子”在空中舞动几下,并没有落在孩子身上;大多数时间,熊伟犯了“小错”,只是罚他面壁思过或者多抄写两遍课文;“黄荆条子”的真正作用,不过是威慑加“镇宅”而已 。
今天就不一样了!
与人斗气,不忍——这是“一错”。
忍不住气,动手——这是“再错”。
跟人打架,无礼——这是“大错”。
撕破衣服,无形——这是“加错”。
既有“一错再错”,又有“错上加错”,看来五十下不止,五百下不够!
怪谁呢?
还不是怨自己!
熊伟自己都觉得,自己该挨一顿打!!
既然做了错事,就要勇敢的承受后果! !!
一进家门,熊伟“扑通”一下,跪在父亲面前,一边流着泪,一边讲述事情的始末,不仅承认了自己所犯的每一条错误,更主动要求接受“家法”的严惩。
听完儿子的哭述,父亲将熊伟浮起来,擦掉他脸上的泪花,先让他坐下来,再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逐渐平复激动的情绪。
令熊伟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预想中的震惊与气愤,更谈不上骂他打他,反而是以安抚的口气,跟他讲起了道理。
熊耀祖先是告诉儿子,他把“一错再错”和“错上加错”的含义,理解偏了。
“一错再错”是指同一个错误,犯上两次或两次以上;比如同一个错别字或同一道算术题,这次错了,却不知道改正,到了下次还犯同样的错误,那就不可原谅了。
“错上加错”是指用一个错误来掩盖另一个错误,使小错变成大错,比如撒谎,就是用谎话来掩盖不愿让人知道的真相,而真相始终会水落石出,最终揭穿了不必要的谎言。
再说,今天这种情况,熊伟只是犯了一个错误。
那就是“自控能力”太差,没有把父亲从小灌输的“忍者无敌”,运用到具体生活的实践中来,才会因冲动的行为,让整个事情失去控制,向最坏的方向发展,从而造成不好的后果和较大的损失(指撕破衣服) 。
所幸事后,熊伟学会了“反思”,不仅认识到了错误,而且以正确的方式来面对后果 ,只要能吸取教训,今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变坏事为好事了。
既然说到这里,熊耀祖借此机会,告诉了儿子,他名字的来历——
姓“熊”自然不必解释,之所以单取一个“伟”字,是因为寄托了父亲的希望与祝福:
“伟”者,品格高尚也,才识卓越也,气象雄壮也,超出寻常、使人钦佩、令人敬仰者也。
熊耀祖正是希望儿子熊伟成为这样的“伟人”,志存高远的“伟人”。
反过来,在物质上,熊耀祖这样理解——
其实人的人生,又非常简单,饿了能有口饭吃,困了能有个地方睡觉,就足够了,吃点苦、受点气,都不算什么,能活下去 ,就行了。
福气,不在这辈子,那就一定在下辈子。
更何况,只要有一个广阔的心胸,就什么都容得下,什么都会拥有。
又讲了几个古圣先贤的故事之后,熊耀祖略带俏皮的对儿子说:
“你看,人们不是常说:雄伟的长城、雄伟的泰山、雄伟的天安门城楼、雄伟的人民大会堂,这一切,不都属于你熊伟的吗? !”
听到这儿,儿子破涕为笑。
对啊!
熊伟的长城!
熊伟的泰山!
熊伟的天安门城楼!!
熊伟的人民大会堂!!
熊伟的一切一切!!!
熊伟的天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