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头!我们梦里再相见!
文/曾小一
正值阳春二月天,岸上人家院里的桃花灼灼,开的正艳。我走在一个陌生的河边,地上被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妆点,两岸的杨柳探出新绿,枝条随着春风跳起属于她的专属舞步。这时河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我正欣赏着眼前这春的美,突然远处有一艘小木船闯入我的视线。
船隔的有点远,看不太清楚。只见船中央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除此之外剩船夫低着头,双手用力的划着桨。看似那艘船在水面缓慢的行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却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我面前。这才让我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原来是我的亲爷爷。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突然遇到了一位亲人,不管他的出场方式多么特别,我也是不会产生丝毫怀疑。
我眼神中透露着兴奋的神采,刚提起的右脚还在地面悬着,就被爷爷说出的话制止了。
“我说几句话就走,我现在过得非常好,倒是你要记得照顾好爸爸、妈妈和弟弟,最重要是你自己的生活要过得开心!”说完后河面上的雾越来越浓,船往刚来的方向驶去,直至消失在雾中。
天一下子就放晴了,我整个身心全部都被刚才莫名其妙的场景迷惑住了,爷爷啥时候变得这么神奇啦?出场方式简直自带特效功能!可是他为什么会跟我说那些话呢?既然他找到了我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回去呢?
突然我睁开了眼睛,从刚才的场景中措不及防的一下子被抽离,我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完全缓过来。什么鬼?我刚刚经历了什么?顺势摸索着床边的手机,一看北京时间五点半,难道刚刚只是一场梦?既然是梦,我现实中知道爷爷去世很久了,为什么梦里并没有这个意识?
法国电影《新桥恋人》中有句我很喜欢的经典台词:“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想见的人有很多,只是少了一些见面的勇气。有些人充分做足了准备,却再也见不到了。
我是一个时常做梦的人,就连白天午休的时候打个盹,脑子里也能自动播放一场微电影。在梦中,我似乎选择性的忘记了一些记忆。场景随着自主的意识在变幻,我多次和现实中已经逝去的人打招呼,像以前一样的生活,并不知道事情真相。当然每次醒来后心里的落差也是很大的。虽然知道梦境中发生的事情是虚假的,除了所有的噩梦以外,我倒挺乐意参与在这几小时的虚幻当中。
03年,我七岁,爷爷高龄七十五。那是我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半夜听到爷爷不好的消息后,我从床上爬起来,和妈妈一起奔向爷爷的住房,隔着几米外的距离,就瞧见爷爷房间窗户外透出钨丝灯微黄的亮光和窗帘重叠的阴影,耳边还传来断断续续男男女女的哭声。
我迈过房门槛,就看到两个伯伯和爸爸站在那目光呆滞、红了眼眶。我像往日一样称呼他们,可奇怪的是他们瞄了我一眼却没有一个人回应我。我再往里走,几个姑姑跪在床面前,像失去了脊梁骨的支撑歪在一侧,一边哭,一边往搪瓷盆里烧纸钱。爷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怎么哭都吵不醒他。奶奶坐在床头边上一声不出,眼神一直停留在爷爷身上。就是这种平静,让我感受到更大的悲伤,更加让人心疼。
除了我和奶奶,其她的人都在哭,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哭?我走到十几岁的堂姐身边,她抱着堂哥的肩膀边哭嘴里还喊着“嗲嗲(我们那爷爷的方言)”,堂哥的肩膀也在抖动。我站在她身边,拉着她的衣角,看着她。
她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来啦,你知道吗?爷爷去世了,以后我们就没有爷爷了。”
听到“没有爷爷了”这句话,我才真正的意识到了这件事情,哇的一声伤心大哭起来。这比原本属于我、天天陪伴自己的娃娃,突然莫名其妙被夺走了,并告诉我从这一刻起她就消失不存在了,还要让我伤心无数倍儿。
人在濒临死亡之际,往往是求生欲望最强时。其实爷爷在医生那得知自己的病治不好了的时候,他或许心里也明白,只是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他恳求医生一定要救救他,给他开药吃。因为在爷爷心里,吃了药总归会好一点。医生看到这种情况给他开了一些维生素,就是这些维生素给了爷爷一点心里安慰。只是大家都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
爷爷和奶奶一共养育了九个子女。我爸爸是最小的儿子,上面有四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抚养九个孩子健康长大,这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听奶奶和我说,她中间还有一个孩子七八岁还没带大就生病去了。穷日子“缝缝补补又三年”是他们九个兄弟姐妹亲身体验过的。
两位伯伯结婚后和爷爷奶奶分了家,爸爸因为是小儿子,婚后还是和两位老人住在一起。爸妈是九四年十一月初二结的婚,九六年正月有的我。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经步入六十多的高龄,在劳动法里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了。但是农村里的老人家,除非是卧病在床,否则活到老、干到老。一刻都闲不住,也不得闲。
爷爷除了干农活,还有一大兴趣爱好,常跟着戏剧班一起演出。他是负责伴奏的那一队,各种唢呐、乐器都使得很溜,尤其拉得一手好二胡。小时候我最喜欢听他拉二胡了,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情我哭的很厉害,谁都劝不住,爷爷一句话不说,就搬来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左手持琴,右手的琴弓在一来一回中一首曲子就出来了。我虽然听不懂,却成功的被这琴声吸引住了。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常常闹着要爷爷拉给我听,他很依着我,我们一老一小的坐在一起,听他闭着眼睛忘我又得意的演奏。原本约好我再长大一点他就教我的,只是我长大了,爷爷却不在了。
在农村里,重男轻女的现象还是挺多的。有的人连续生了四五个女儿还要接着生,目的是盼望有一个儿子养老送终。有了计划生育后,没生到儿子的家庭,婆媳之间矛盾会相对增多。其实老了以后,还是女儿孝顺,凡事都亲力亲为,比儿子更贴心,这是可以认证的事实。
我比较幸运,在我们这个家族对女儿还要更加疼爱一些。从小到大每个亲人对我都很好。我的童年除了“幸福”还真想不到其他的词可以形容。
爷爷有一头水牛,放牛的时候喜欢带上我一起,我也喜欢跟着爷爷。其实是喜欢它变得魔法。清晨带着露珠的草是最新鲜的,所以我们迎着朝阳就出门了。大水牛在前面慢悠悠的吃草,我和爷爷跟在身后。走到一处空旷的草地上,爷爷就把握在手中的牛绳绑在一根树干上。牛只能在绳长为半径的这个范围内吃草,不一会儿就吃出一个圆形来。
我蹲在地上拔草玩,爷爷一眼就看穿我的无聊,主动说要给我变魔法。我注意力一下就集中在爷爷身上,只见他双手手掌合拢在一起,在胸前左右晃动,像做法的法师一样,嘴里还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显灵。”他缓慢的转了一个身,背对着我。我从后面看到他两个手肘还在有规律的动着,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
爷爷悬着两只手走到我的身边,让我猜猜他手里是什么?我当然猜不出来,随口说了一句,“吃的”。毕竟这是我那时心里所想也最希望得到的。
爷爷愣了一秒说,“不对”。躺在他手心里的,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有大白兔奶糖,还有几块玻璃糖,透明的玻璃糖里面包裹着一朵花的形状。那个“糖果”有时候会变成中华小当家的方便面、咪咪牌虾条还有汽水和各种吃的。后来每次爷爷叫上我,不管去哪我都会很愉快的跟上他。
可是魔法也会失效,有一次爷爷在菜园里面松土,我无聊也跟着去了。其实心里藏着小心思,等爷爷劳作了一段时间,我就憋不住了。
“爷爷,天气这么好,我们变一次魔法好不好?”我走到爷爷身边,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现在在干活呢,以后再给你变哈。”爷爷弯着腰,拿锄头在地上一遍一遍的翻着泥土。
“不嘛,就一次,就变一次好不好呀?”我故意伸出右手一个手指头放在爷爷视线里。
“你先回家去,等我忙完了回家给你变两次好不好?”爷爷没有停下手中的锄头。
“可是我就想看你现在变呀,不想要你变两次。”
“好吧,拿你没办法。”
爷爷最终被我一遍遍的催烦了,放下了手中的锄头,象征性的转了几圈,嘴里不走心的念着和以前相同的咒语,手在空中东抓抓西抓抓。最后给我看结果的时候手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他告诉我变不出来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你以前都是把两只手放在一起。现在你两只手是分开的”
听了我的话,爷爷把双手放在一起后又转了几圈。依旧告诉我魔法用完了变不出来,下次再给我变。
我感到很奇怪,爷爷这么厉害,怎么可能变不出来呢?我追问他为什么?爷爷并没有回答我,只是摸着我的头笑了笑。
我看了看天空,环顾了一下四周。主动替爷爷找到了原因。
“我知道了,以前你变的地方都有很高大的树。现在是不是因为这旁边是竹林,所以变不出来呀?肯定是这样的。”我倒是挺会自问自答的。
爷爷笑了,这次笑出了声。他对我说“是呀,就是这个原因,你真聪明。”他对我竖了一个大拇指,接着拿起地上锄头继续翻弄着泥土。
很久很久以后我知道了真相。自从爷爷去世后,姑姑们怕奶奶一个人睡,晚上会孤单。就嘱咐我和堂姐晚上陪着奶奶睡觉,一陪就陪了五六年,直到我们上初中要住校。我无意中提起了这件事情,奶奶也笑了,她对我说了出了当年魔法背后的故事。
原来爷爷并不会什么魔法,只是每次带我出门前都会在上衣内侧口袋里放点小零食。碰上家里没有的时候,就在路过的小商店里买一点我爱吃的小零食。所谓的魔法其实是为了逗我开心的一种方式。
听奶奶这样说我心里又甜又酸,多么有爱温柔又不失童真的爷爷。可惜我们的缘分太短,不曾等我长大就已离开人世,此后再无一人以这种方法哄我开心。
关于爷爷,我脑海中只有七岁以前那几段回忆,甚至他的模样都已模糊。这十几年里鲜少听亲人提起过关于他的话题,或许是不想主动触及彼此心底的悲伤与遗憾。我相信在某些时刻,他们也会独自把爷爷忆起,想到了爷爷就温暖了心窝。
不提起,不代表遗忘;不作为,不代表不怀念。
图片来自樱桃小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