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一

       北京的风筝堪称一绝。在我的家乡江淮地区，能把风筝放到几十米的线长，就已经很不简单了，而北京的风筝动辄可以放到几百米线长，据说有的甚至可以放到上千米开外。

        我们小区的对面有一个公园，公园西侧的广场就是几个老者的风筝乐园。北京的春天，刮风从来就不是个问题，反而无风的天气是很稀少的。于是，隔着一条马路，我常常可以看到天空中高低错落地散步着褐色的苍鹰、黑色的蝙蝠、红色带斑点的蝴蝶以及各种色彩拼接的棱形和三角；它们一反主人的迟缓与温和，一边扭动着身躯，一边挥舞着飘带，给人一种它们正在向前疾速飞行的错觉，仿佛它们与那条长长的线以及线的另一端的牵线人毫无关联，只是兀自欢快地奔忙自己的旅程。

                                             二

       我经常去对面的公园里散步，走到广场上，就会停下来看老人们放风筝。然而，往往会有这样的情况：当我走到广场上，看到其他的风筝都已经在天上扶摇翻飞了，却有一位老先生才开始放他的风筝。他的风筝放起来很吃力，有的时候干脆就放不起来。后来次数多了我才认识到，并不是我到了他恰巧开始放风筝，而是他本来和别人一起放的，别人早就把风筝放起来了，他却迟迟没有放起来，所以我见到的不过是他漫长的放飞过程中的一段。

        这位老先生通常戴一副大墨镜，他的面容乃至整个人都很瘦削，洁白整齐的假牙在他暗褐面皮的映衬下分外醒目。大概是他那高高的颧骨撑起了面颊皮肤的缘故，当他张着嘴巴仰面看天的时候，我总是感觉他在欢喜地发笑，有时候我甚至让自己静下来听听他的喉咙里是否也发出了“呵呵”的笑声。老先生的性格很随和。有时候我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上几句，他的话很少，他所要表达的无非是对我的观点的热忱和毫无保留的赞同。出于试探他的随和的底线，有一次我对他说：“北京往东走，过了平谷就是大海了，我去过……”他没有立即回答，仍然一副笑么呵的样子，少顷，他用郑重的语气说：“可能是！”

                                                          三

       老先生的风筝是经常更换的，他绝不会接连两次放同一个风筝。他的风筝品类繁多，不拘一格，有戏剧人物，有卡通形象，还有各种动物，有一次他居然把一棵挂满礼物的圣诞树放到了天上。总体说来，他的风筝有两个特点：一是好看，一是难放。

        当老先生努力地放他的风筝的时候，那些宝贝风筝却好像因为没有被及时放起来而非常生气；于是，蓝精灵的脸气蓝了，白雪公主的脸气白了，张翼德的脸气黑了，关云长的脸气红了；关云长不但把脸气红了，而且气得浑身打颤，连护背旗都跟着发抖。我心想幸亏这时没有人在旁边放飞一个周仓风筝，不然的话，气恼了的关云长一定会从周仓手里一把抢过自己的青龙偃月刀，让下面这个没心没肺嬉笑着的老头儿顷刻间脑袋搬家！本来嘛，所谓英雄就是喜欢让人脑袋搬家的人，所谓大英雄就是喜欢让很多人脑袋搬家的人。

                                                 四

       老先生的风筝不只是难放，即便放起来了，也只能放到别人的一半高度，因此我总是想找机会问一问他，为什么他的风筝不好放和飞不高。

        这一天我正准备到公园去散步，隔着马路，我看见一面绿色风筝在高空飞舞，高度仅仅比那些单调的三角或者钻石形的风筝、俗气的老鹰和沙燕风筝们低了不多一点。这只风筝看起来就像一只绿头牛虻，一看便知是老先生的风格。难道这一次老先生很早就把风筝放起来了，而且放得这么高？

        我走到广场上，果然看见老先生正牵着那面高高飞舞的绿色风筝，一副得意的神情，这一次我相信他不仅是看起来在笑，事实上也真的在笑。我走到近前，一边仰头看着他的风筝，一边问他：“这是绿头牛虻吧？”

       他略作迟疑，回答道：“可能是！” 我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弄错了，于是眯起朦胧的电脑眼努力向上看过去，这才发现那风筝的图案果然不是什么“绿头牛虻”，而是加菲猫。

                                                      五

       我见老先生兴致高昂，正是问那个问题的好时机，便怯怯地问他：“为什么您的风筝不怎么好放，而且好像没有他们的飞得高？”

       “我不要求它飞得高，高了我还够不着看了。”他说，“我只要求看着它开心。”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们是放给人家看的，我是放给自个儿看的。”

       “可是……你可以放得再高一点。”我说。 “今天不是放得很高吗？”他说,接着又代替我回答:“今天数我放得高！”

       他的话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了一番他的“加菲猫”和其他风筝的高度，发现只有当一个人站在月球上往这里看，他的话才是正确的，我于是郑重地说：“可能是!”

                                                           六

       看着满天花花绿绿的风筝，我不由得心向往之。我想等我到了年老之际，也去买一套家什，线轴什么的，每天到公园里放放风筝，在和风树影之间消磨自己的晚年时光。想来到那时我也一定超脱如这位老先生一般平和了吧——只愿在五彩斑斓的风筝群中悠闲地品赏自己的风筝，并不为它偶尔的贯纵云霄而惊喜，也不为它一时的跌落尘埃而沮丧；当有好事者谈论风筝的高低时，我也能够将自己的视角达于金星、水星或者木卫三、土卫六之上，平静而优雅地看向颠扑无常的世间。

       既知有佳境如此，又何必年老呢？又何必风筝呢？

                                                                        笑逐流觞 二零一三年 六月十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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