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放逐神农谷
神龙谷珠帘瀑布
1.
太热了，半个夏季已耗尽冬春两季蓄养的耐心和从容。职场奔波，身心俱疲，办公室内，嘻哈的抖音，忙着吞吐白纸黑字的打印机嗤嗤闷响，还有电话里为一份合同镏铢必究的低哑交流，礼貌的言语里弥漫着各为其主的永留有手位的诡异厮杀。被紧张与挫败感挟持，就算囚在空调里，心间燥热也难以消弥。我要逃离。
一念扬，车辕南。目的地定格在203公里外的神农谷国家森林公园，高德地图殷情地一路导航。晨六点的天才微亮，玫瑰色的云落在略带朦胧的远山。神农谷，更远更高，连绵一片。
从地图上看，我的城，醴陵到神农谷的路线，与一个女子的侧颜轮廊神似，从饱满的额首到优雅的锁骨。神农谷属于炎陵县，位于罗霄山脉中段、湘赣边界万阳山北段的西北坡，东面和井岗山只有一脊之遥。三年前的夏天我和朋友曾来过炎陵县，那一晚，住在县城的我们与神农谷还隔了45公里。她的溪泉，飞瀑，峭石，森林………让我臆想了无数遍。
海拔升高，路，向上。穿过几个逢山而开的长隧道，太阳将八点多的晨渲染得够灿烂，又是火辣的一日，不用考量。天空是洗过的碧蓝，柔软的云团疏散地飘过车窗，田野里的禾苗一片青葱，应该到了灌浆扬花的日子，在金色的阳光下，它们即将稻浪金黄。只是，渐渐地，稻田越来越少，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密集，群山盘踞。路，在两山中间。后座上孩子们也被新异的风景所吸引，秒褪晨起的睡意，指指戳戳，那云，那山，那桃树。目之所及，只有深深浅浅的绿，如果向前是一种冲破绿色的突围，那么我们无疑在自投罗网，越陷越深。
我看见一条河。清，白，蜿蜒曲折，与伴河而居的人家一样，在竹林，构树，香樟，芭蕉等林木的掩映下时隐时现。是流经整个神农谷的万阳河吗？它可是湘江水系洣水支流沔水的源头，一路跌涨起落，深入浅出，造就了无数的激流险滩，飞瀑流泉，滋养了神农谷的草木馥郁和生灵万物。
那是万阳河，如其名，吸入万道光芒的它一路欢歌。浩浩荡荡，淙淙流泄，汩汩纵越，都是一条河百转千回，溪泉破林的模样。一条河，可以允许自己适度徘徊和偶尔低迷， 但绝不会忘了自己的方向，理想，目的地。
我们的目的地在哪里？我们的目的地在哪里？或者，陷入工作生活的瓶颈而迷惘，因迷惘而看不到希望，才使人觉得什么都遥远。万里河山，寥廓宇宙，如一粒沙尘，一枚星辰，微渺无依。眼下的目的地——神龙谷，一米接一米向我靠近。
2.
停车处是个小市场，许多游客在此逗留。我随便询问路边一摆摊的老板，这儿什么景点最好玩？黑皮肤的中年男子一脸的笑，操着有地方特色的普通话，说，咱们这，下脚即风景点，前面左边就是大瀑布，喝杯酸梅汤吧，孩子们最好带个捞子捞鱼扑蝶玩。他的摊位上摆着大个儿的黄桃，麻梨，当地土特产干货，还有莹亮的凉粉和深红色的酸梅汤，几十只黄红蓝的捞网扎在一起竖得像一把彩旗，又像绿色里绽放的一簇花。
一样是太阳天，从树叶上过筛的光线显得温和许多，站在马路上虽也热但完全不见家里那种蒸笼的闷劲。
多少年没尝过酸梅汤了？时光匆匆，我的牙齿已无法承受曾是年少时最爱的饮品的所有酸甜，沾唇即止。孩子们则扬着蓝色的网，随着人流左拐，溯溪而上。
几乎每个离开大马路，一脚踩进石阶山路的人都发出惊呼：哇，好凉快！确实不可思异，马路与山路一步之差，温度竟然是天壤之别，三十六度秒至二十六度。仿佛二者之间有道无形的屏障隔开，我们都是觅得桃源的古人，一闪身，便踏进入了世外仙境。
一入仙境，就被春的软和秋的凉包容呵护，舒爽得你深呼吸几口，然后脚步轻快，眉开眼笑地向更深的凉意里赶。
4A级森林公园的景区的神农谷，因我们祖先神龙即炎帝常在这里翻山越岭采药而得名。深山中，平常的和罕见的中药材藏于四季繁茂的灌木。参天古树在头顶遮天蔽日，我只知冷杉，银杏、银杉、南方红豆杉，闽楠、花榈木、厚朴、凹叶厚朴、毛红椿、红椿、喜树、香果树、黄皮树、榉树、南方铁杉等珍稀树木都在这喜乐平安地生存了几百几千年。尽管我极少能认出一二，但古木年年岁岁带着千万的新生一山山地苍蓝郁绿，让其他任何地方的森林公园都为之叹服——神农谷的森林覆盖率达百分之九十八！除了路和稀疏的人家，其他地方无一不是绿色，无一不是大树，当然，还有绿竹。论某一物种的量，竹，在神农谷是无敌的。竹林风韵别具，杆杆挺拔，直冲云霄，节节高升又柔辉荡漾。真想借艘飞船，在绿色的海洋上飘游。
万绿丛中，溪色洁白，绕脚而过。石板铺就的一梯梯的路湿气披拂，但在这样的夏天没有生苔也不打滑，走下去，和一条跳跃的溪泉保持着安全而又亲切的距离。你看得见，泉水清澈透亮，在阳光里颤动，颤动的水又映出树枝和水草的投影。看得见，水中的大石阻击的水流形成白浪涌簇的漩涡和浅滩，冬天被雪压跨的落枝和上游的飘移物长久地圈在惯性的漩涡，没办法下行，甚至不能稍加努力跃上浅滩，只能等候环保人员的钩捞。
溪泉时宽时窄时急时缓，它的形态神彩，柔顺野趣，全凭一条峡谷的走势，全凭一次最初的汹涌。水中石的大小，或巨大如半壁岩石，或渺如砂砾，白色、褐色，每一块都是时间的典故，任你去镌刻一段传奇故事。
当然，你的一只耳膜，充盈着泉水不歇一秒的奏乐。那些浅拂的山风，夏虫的呢喃和婉转的鸟鸣钻进你的另一只耳膜。在如此声境之中穿行，你再单薄的灵魂定会因感受到一种无边的宠爱而饱满。
孩子们将太阳帽太阳伞纷纷塞进我的背包。我也嫌弃一副太阳镜。身处绿海，聆听泉音，只要一个自由的身体带上一颗放纵的心，其他皆是累赘。
溯溪而上行约几百米，路随峰转，就到了谷底，水响变得越来越大。望去，人影绰绰。是大瀑布！
飞流可下三千尺，疑似水龙入山谷。有人编改了李白的诗形容眼前的珠帘大瀑布。
我抬头仰望，一股泉水从望不见源头的高山之颠呈90度坠跌，阳光从切口照进来，似天上之水，峭壁倾泄如练，似一幕水珠缝制的帘。巨龙般的吼声中，五六十米的落差形成巨大的压力和飞溅，在坡谷以不息的雨花水雾撒在半空。瀑布飞流带来巨大的风，站在瀑布下，我和孩子任长发长裙翻飞，任清透入骨的水珠沾满额头，脸庞，鼻翼，唇齿。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深深地呼吸冰爽清鲜的空气，觉得自己可能长一双翅膀，以飞翔的姿态来加持这奇妙的的感觉。
想起曾有人用塑料袋打包家乡的好空气漂洋过海，我倒也想效仿一回。呼吸之间，为什么珠帘瀑布会让人有如获新生的感觉！
告诉你，眼前的瀑布是从海拔2235.2米的神农峰泻下，落差为215.2米，成三叠，是湖南省境内落差最大的瀑布。水流在坠落的过程中，水分子撞击石块产生大量的负氧离子。如果你也和我一样，不清楚空气中负氧离子含量高达136426个/立方厘米是个什么概念，那么你也来一趟神农谷，站在珠帘瀑布下，体验一次“亚洲第一氧吧”。
瀑布在沙地上形成一地浅流，浅池遍布。砂子和卵石在纤尘未染的溪泉里如入镜中。孩子们在清凉入骨的水中掬水，戏水，捞鱼。水至清则无鱼，而无鱼的捞捕，她们也玩得不亦乐乎，沉醉不肯归去。我坐在荫凉处的大石块上等候，瀑布右侧的山崖一团红色吸引了我。我走近，是兰花！红色的兰花极少见哦，“形色”一下，建兰。这海拔这山谷，太适宜搬出明末才女景翩翩的《写兰》：道是深林种，还怜出谷香。不因风力紧，何以度潇湘。空谷幽兰，山风，随水花一阵一阵扑面而袭，携着一缕淡淡的暗香。气温在这里是恒定的，午后，依然凉风徐徐，我如小酒微熏，卧于石上，任由一个梦，组织我和一羽蝶去探望这无所欲求的一段时光。
3.
预先订好的民宿在比珠帘瀑布更深入的山谷。小径似从绿色的海洋中辟出，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地绵延盘旋。终于，一条小街呈现在脚下。这算是桃源洞村的一处人口密集地，长约五百米，两边全是民宿，夹杂着几家土特产店。房屋新旧不一，也没有像其旅游区那样装饰成一致的仿古檐梁墙瓦。桃源村，真乃世外桃源，四周的座座高山阻隔了你与外界的眺望。抬头，飞掠的鸟群来来往往地抚摸蓝色，流云高悬，一切动态皆信马由缰。
走进民宿，客厅兼饭厅的大屋里有两桌牌。老板娘从门口一桌站起，热情迎接。挨前台的桌子上有一盘切好的西瓜，一盘洗净的黄桃。我问可吃否，等候牌局继续的一桌人有人立刻回答我：吃吧吃吧！老板娘领我们上楼时指着我手中的西瓜说，她们的水果，她们每年来山里住一月，老熟人了。我想起家附近那家清真面馆每年夏天要关一个月，店主是回族人，回老家不吃不喝过斋月。尘世喧嚣，或疲惫或忘形都是危险的，也许，适时退出一程才会回归年少的踌躇满志吧。
民宿由前后两栋三层的楼房组成，中间在二楼架了连接的桥。房间设施简陋但很干净。安顿下来，我下楼去点晚饭。没有菜谱，菜品都在老板娘口中和厨房灶台。我直奔后者。柴灶炒菜，老板兼厨师，老板娘兼职更多，接待收银端菜洗碗。我帮忙烧火，交流间得知他的上辈是我们醴陵人，六十年代父母因修荷田水库移民至此。国人最重家园，万不得已，不会舍弃自己的根源，哪怕它是一片贫瘠的土地。何况，迁徙之地更偏僻，贫瘠。二十个房间住满了客人，催菜的声音不断传来。我说，现在你们已发家致富了，是旅游开发受益人。四十多岁的他憝笑：苦日子也熬过了不说了，其实旅游也只有七八两月，而且是近十年的事，主要是柏油马路一修，网络一牵，什么都通顺了，村里的梨子李子黄桃，菌笋药材都能卖到好远。我点头，又问：平常，你们种田？这深山老林，哪有田，儿子上大学，我和老婆闲时都外出打工，冬季两个月加这两个月，就在家，你们花钱还来享受这好山好水，我们自己也呆呆。他呵呵一笑，幽默得可爱。
老板娘提着篮子进来，空心菜，丝瓜，豆角，茄子，红薯叶，一古脑倒在泉水长流入的大陶缸旁：才摘的。竹条为薪柴，烧得炮竹般炸响。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膛，映红了整个屋膛。摆上餐桌的肉食菜贵得还不算离谱，蔬菜好吃得有些离谱。桃花源的主人，世内世外地忙碌着。
饭后散步，暮色里的青山白纱飘飞，朦胧而梦幻。是薄雾起，是炊烟升，是山中草木披挂夜露前的深情。散步的人不少，不停拍照，拍景拍自己。仙境永在，凡夫俗子只能带走几日可辨的记忆。猫狗们也来凑热闹，它们不吓唬人，也不怕人，或比人更欢快地打闹，或更悠闲地踱步黄昏。除了种菜养猫狗这里的人还酷爱种花，我发现每家每户的大门口，窗下，屋侧角，大丽菊，绣球，木槿，凌霄，牵牛，一盒盆一架架堆满正竞的花事。美啊！他们伴着万阳河从不停歇的背景音乐，在自家门口将日子过成了诗和远方。
入夜，凉意愈浓，房间的空调成了摆设。万籁俱寂，撒满神龙谷的月光搁浅在我的薄棉被上，万阳河从窗边流过，枕着叮当细响，我放任自己的徘徊与低迷，困扰我的燥热暑气，早已放逐谷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