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打小听族中的长辈说起人来，都是说他们阴险狡诈的很，是万万不能与其深交的。曾有精怪不信，非跑得人间去尝这万丈红尘，那人却逼得这精怪精魂散尽。
序
风轻扬，舞落满天的花瓣，遍野灼灼的桃花林，彷如梦幻一般。
就好像，连他，也只是我臆想出来的梦境罢了。
抬手，粉嫩的花瓣轻悠悠的打了个旋，坠落在掌心，我凝眸望着，倏的想起，也是在这样一个桃花盛绽的季节，也是在这里，我遇见的他。
我忽的一笑，吹走那片桃花瓣。
暗自笑自己，几百年了，怎么还是恍惚同一件事。
壹
白衣少年立在桃花树下，风拂过，花瓣撒落，衬的少年仿若谪仙。
彼时我着一袭灼眼的红衣，吊儿郎当的就在少年对面的树上。心里可觉着这少年长得好看，想多瞅几眼，可也只是想多看几眼罢了。
不料，少年侧头偏向我的方向，轻轻扬起一抹笑，轻缓的声音随风传入我的耳畔。
“姑娘瞧在下这么久了，不打算出来露个面吗？”
我心一惊，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便从树上掉下来了。
屁股疼。
内心唯一的真实想法。其实吧，除了疼痛还有一丝丝的羞耻。
啊啊啊，在这么优雅的美少年面前摔成这么个狼狈样，我美丽动人的形象全毁了，叫人怎么不羞耻？
如若我没听错的话，少年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或许是怕伤我的自尊心，我望过去时，他已经收敛许多。
我斜眼觑了他一眼，哼唧了一声，便恢复了本性，“这里可是本姑娘的桃林，你来作甚？报上名字来！”
彼时我以为少年也是个精怪，以为他误闯了我的地盘，如此问出来，少年眼眸漾出笑意，温润如玉。
“哦？姑娘的地盘？”
我以为他不信，伸手折下桃花枝，素手一点，飘悠悠的坠落的桃花瓣聚集在这枝条下，再一扬手，花瓣挥向天空，悠悠的下落。
我给他下了一场桃花雨，足以证明这地盘是我的了。
少年眼眸灿若星辰，熠熠生辉，他似是许些好奇，“姑娘使用的是何招数？倒真是妙哉。”
我眉一横，刚想骂他不识好歹，老桃树却传音给我，“小桃啊，他是人，你可千万莫透露了身份，会招来杀生之祸的！”
咽下到嗓子边的话，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少年，全身无妖气，确实不像是山中的精怪。
这么好看的少年，居然是人？我暗自叹了口气。我打小听族中的长辈说起人来，都是说他们阴险狡诈的很，是万万不能与其深交的。曾有精怪不信，非跑得人间去尝这万丈红尘，那人却逼得这精怪精魂散尽。
想想就可怕，只不过这少年是真的很好看，我也不想把他往那处想。也罢，反正没人陪的日子也过了几百年，不差这几十年。
“你往后可别来这儿了，这次我就送你出去吧。”
我实在舍不得他的盛世美颜，只愿路途长些，让我多瞅几眼解解眼馋。
少年来不及问为什么，便被我推搡着走了。
无言相伴了一路，眼看桃林到尽头了，少年忽然说：“苏渝。”
我疑惑歪头看他。
少年轻笑惹得我红了脸颊，“我的名字。”眸光流转，似有星辰溢出。
我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贰
可他并未听从我的话。
再遇见他，大概是一月之后。
仍是那棵树下，虽过了开花的季节，满枝丫的桃花仍盛绽。我太喜欢漫山遍野的灼灼的桃色了，舍不得它们褪色。
苏渝仍是初见时的一身白衣，眉眼温柔靠着身后的树看书。
我蓦然想起人的一句话。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虽然人性狡诈，但光这诗，却是极好的。我觉着，苏渝便是这样的公子了。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叫你别来了么？”我从树上跳下来，这回倒是干净利落。
苏渝合了书，笑容浅淡，“我以为你不会出现了。”笑意逐渐扩大，“看来老天还是眷顾我的，让我没等多久。”
我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也忘了长辈的警告，就这样，站在他身前，“你来干什么呢？我……”
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你可不要就开始数落我，我来还不是因为你。”
我好奇，“我？”
“姑娘上次离去，未曾告诉在下你的名字。”苏渝认真地看着我，像极了诚挚的佛徒。
我虚虚觑他一眼，思量着这句话的真假，到底是野惯了，脑子不大好使，想名字也不是什么秘密，也就说了，“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夭。”
其实就是顺口取的。
苏渝带来的书，我瞟到了一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心下觉着是首好诗，便摘了两个字做名了。
“这名字甚好。我今后可否唤姑娘阿夭？”
“随你。”
彼时的我，也并未想到，今后，本是不该有的。
我喜欢听故事，苏渝给我讲了几个话本，我听得津津有味，更是将长辈们抛在脑后。
“阿夭，你愿随我回府么？”
“嗯，好呀。”下意识嘴快，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收嘴了。
苏渝看起来很高兴，眸子里，除了亘古的星河，我还看到了灼眼的红衣少女。
原来我还挺好看的嘛。
本是不应该答应的，可我嘴快承诺了又不好反悔，便心想着他也不是坏人，过几天我就回来。
看着苏渝是真高兴，手舞足蹈了半天，要不是不合礼数，他估计得冲上来抱着我转几圈。
不顾族人的劝阻，我毅然为了不失信随他来了这人间。
却不曾想，本以为几天的事情，停留了一年多。
叁
我怎么也没想到，苏渝竟是富庶一方的苏府大公子。
其实，当我看见气派的苏府时，内心的第一想法是：苏渝看起来家里很有钱。
也确实如此。
我被苏渝养在了后院，看的紧，我连偷溜出去看看人间烟火的机会都没有。
我叹气。
兴许是叹气太多次，引起苏渝的注意了，他微微蹙着眉，温言温语地问道：“怎么了？阿夭可是不舒服？”
没等我回答，便着急地让人去请大夫。我拦住他，“我只是太闷了。”
苏渝怔怔地看着我。
“苏渝，我好闷啊，带我出去玩嘛，好不好呀？”我为了不被闷死，拽着他袖子晃来晃去。
看了几天话本，那里说撒娇更容易得到想要的。
我就来试试了。
效果很好。苏渝笑了，亲昵地揉揉我的发顶，颇有种宠溺的感觉，“是我不好了，这就带阿夭出去玩。”
人间的玩意确实好玩，我对什么都好奇，苏渝在一旁笑我没见过世面，一边掏钱。
直至晚间我才尽兴。
灯火阑珊，苏渝紧紧抓着我的手，说是怕让我给人群冲散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苏渝，你们不是有什么灯可以用来许愿么？我想许一个。”
苏渝怔了一下，然后笑起来，“阿夭，等上元佳节来了，我带你去放花灯，现在时候未到。”想了一下，补充了一句，“现在许愿是不灵的。”
我的嘴角耷拉下来，那还要等多久啊。
“我向你保证，等上元到了，我一定带你来放最美的花灯。”身旁灯火明明暗暗，苏渝也明明暗暗，只看清了那双眼睛——似有真情流露。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滚烫开始全身绵延。
那时的我不懂情爱，初见也只是单纯的觉得他好看，只那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是，所谓的心动吗？
我感觉我要完了，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彻底完了。
不对，我还是有机会的，趁着这喜欢还不深，赶紧跑路回桃林里睡个几百年！
第二天晚上我就准备收拾跑路。之前溜不出去完全是因为我怕苏渝找不着我担心，但现在，我只担心我的小命保不保得住！
毕竟是修炼了几百年的妖精，我顺顺利利地出了府，一溜烟地往桃林赶。
可能是我运气不好，前脚刚出，后脚便被发现人不在。苏渝亲自带人四处找寻。
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路过一家客栈，想着有点饿，况且相信苏渝不可能这么快就发现我不见了，就先进去点点东西吃。
我倘若知道，只因我这么一耽搁，会惹得自己失了心，我定然是不会停留的。
可从来没有什么预知。
我还是被他找到了。他眉眼的焦灼掩饰不住，我呆望着他，被他一把抱入怀中。
我听着他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稳，听见他伏在我耳畔轻声说：“我差点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默不作声。忽然有点感觉对不住他。
“你若是想吃东西了，叫人出来买就是了，何必自己亲自来，你知不知道，听到你不在的消息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跳都停止了。”
“阿夭，我真的很担心你。”
“阿夭，初见那次，有一个灼灼耀眼的姑娘闯进了我的世界，我承认，我沉沦了。”
“阿夭，别离开我，我放不开你。”
“阿夭，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听他絮絮叨叨地讲着，心霎时就软了。大不了，我就陪他这一世，反正也就几十年。
“阿夭，嫁给我吧。我想娶你。”
肆
窗外绿芽初绽，融融春意暖人心。
我嫁给了苏渝，那个把我捧在掌心的少年，婚后对我很好。
我也很喜欢他。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当初为了这事，苏渝和苏父苏母冷战了许久，才换来这个名分。即便是我与他已成婚一年，苏父苏母仍对我冷眼相待。
我并不在意。苏渝对我好就足够了。成亲一年，我未有身孕，他也不曾纳妾，只一心一意地对我。
我们很幸福。
可我许久没回桃林了。苏渝曾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可我总是摇头。
因为回去了，族人会阻止我。而我，已离不开苏渝了。
后来苏渝就不曾问了。
再后来，苏母病了。苏渝日日服侍在跟前，我虽不信，但也日日诵经念佛为她祈祷。
原以为是小病，未曾想到苏母病的越来越重。
我曾探望过一次，那时的苏母已没了意识，苏父的眼神隐晦。苏渝沉默，抓着我的手，欲言又止。
苏渝有点不对劲，我看得出来，只是不想问。
“阿夭，母亲生我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年纪大了，我怕她撑不住。”苏渝轻轻地握着我的手，眼神飘忽不定。
“阿夭，你别怪我，别怪我……”苏渝忽然说道。我以为他是说这段时间冷落了我，笑着摇摇头。
可我到底是太天真了。
苏渝去山寺为母祈福，我本应随同前往，出发前日，却发现怀有身孕。
我记得，从容的少年脸上出现了慌乱，就好像，他一点也不希望小生命的降临。我看得清楚，那不是喜悦只有慌乱。
我抬手，轻抚着小腹，神色不明，声音轻轻缓缓，“苏渝，我怕是明天不能随你去了。”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话语滚到喉咙边，却说不出来。
苏渝勉强地笑了笑，如往常一般，安慰地揉揉我的发顶，“阿夭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他启程去祈福，我心中的不安愈发的沉重。
似是映照了我的预感，苏渝离开的第二天，我安静地在房内给孩子绣小衣裳，外边一阵慌乱声。
我内心竟是如水的沉静。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苏父命人将我捉起来，关进暗牢。若是没有那个孩子，我或许能逃脱。但我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看着包围圈外的苏父。
伍
苏父苏母恩爱如斯，诞下一子，名为苏渝。
苏母生下苏渝的时候难产，母子俩九死一生。苏母从此落下病根，小病缠身，久病不愈。刚开始，年轻气盛倒也熬的过，可年纪大了病来的来势汹汹。
苏渝十七那年，有云游道人来访。指了条明路。
郊外十里桃林，有一桃妖，取其心能起回生之术。
苏渝前去桃林，日日去，连去了一月。遇见了我。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我觊觎少年的美色，冲昏了脑袋，跟他回了府，他待我好，而我从不曾历经人事，进了他的温柔陷阱。
我爱上了他，还怀了他的孩子。
这一计划几乎完美，只疏忽了一条。
苏渝也爱上了我。所以他求请娶我为妻，是爱也是愧。
我仍轻笑着，目光直视着苏父，声音清浅，“父亲，我有话说。”
我的心不能医人，那云游道人不过是曾吃过我的亏，便胡言乱语哄骗他们。
“我可以救令夫人。”我浅浅笑着，只是神色未曾变过。我爱苏渝，却也恨他。他欺我瞒我，甚至想要我的心。
“我有条件。”
我散了大半妖力温养苏母的身体，治愈了旧疾。我恍恍惚惚地出门，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苏渝。
他神色焦灼，一如当年寻我的样子，他慌张地叫大夫，我踉跄着扑进他怀里，软软地说：“别叫了，我只是有点累。”
我抬头看着他笑，许些怜爱许些嘲讽，“苏渝，你可真是个懦夫啊。”
意识陷入了昏迷，我没来得及看到他的反应。
再次醒来，我躺在以前的床上，苏渝握着我的手，坐在床旁。我目光投向他，“阿夭，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苏渝。”我闭眼，轻轻喊了他一声名字，“我想回家了。”
“阿夭，我……”
“你已经骗了我很久了。我的孩子也没了。”妖怀孕不同人，妖需要用妖力给胎儿温养，而我散尽了一身修为，哪有妖力保护胎儿？
我轻轻笑着，笑得嘲讽。
苏渝不语，轻轻抚着我的脸。
“苏渝，我要回家。”
“……好。”
我没能撑到回家，在路上化作一枝桃花，只可惜，都枯萎了了。
苏渝履行承诺，将我送回了桃花林。寻了一处好地方，将桃花种下。我完全沉睡之前，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苏渝的眼泪真咸啊。
其实我的条件，就是苏渝终身不娶。
我很自私，我希望他只有我这一个妻子。
他孤独一生，一生都在对我的愧疚之中度过。
尾声
“阿夭。”
白衣少年立于桃花树下，纤长的手折下一枝桃花，附在唇边，轻吻。
吻的触觉落在我脸颊上。
我笑着向他走去，如以往唤他一句，
“苏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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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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