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临死言

在洞穴那走散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找到过他们。我站在上风口，撒尿拉屎想要传递出我的气息，我站在下风口放大鼻孔伸长舌头，想要获得他们的讯息。但是我一无所获。

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我深怕走丢就再也找不到我的家族了。我的家族有一只头羊，那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在他身边，只有我自己走丢了。

我现在在一个小黄土坡上躺着，我的旁边是一团皂荚。它有毒，我知道，所以我不吃它。但是在我刚才爬这个小黄土坡的时候，我的前肢腾空而起，我是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但是没想到我的后蹄踩在了皂荚上。

皂荚的刺上长着五英寸的吸盘，很脏；刺中带毒，足以致命，无药可治。

我将血尽而死。在这个苍凉的荒野上，孤身一人，我看着自己的血液不断流出，活力不断剥离。我只能等待死亡。

我的后腿渐渐麻木，我开始感到痛苦和无奈，我只能躺在这里，慢慢地失去意识。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想把我在思考的东西描绘出来。

我作为羊的一生是多么短暂，我还记得妈妈身下的乳头，乳头总散发着奶香味，也夹杂着羊粪味、土腥味和青草的甜味。乳头总能分泌出甘甜的乳汁，顺着喉管向下流淌。

那真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后来我就会吃草了，我就长大了。我就知道苦闷和烦恼是什么了，我一天到晚都得自己去抢草吃，还要打架，我有自己喜欢的姑娘，但我得不到她，我只能想念、思念。我低声下气地拿角蹭她的屁股时，她总是拿蹄子踢我，或者跳开。让我丢尽了面子。

兄弟姐妹会因此笑话我，也会因其它而欺负我。所以我不喜欢我的兄弟姐妹。

我爸爸也不大喜欢我，他谁都不喜欢，如果有人离他太近，他就会拿角顶开别人，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顶过我。那时我刚刚开始吃草，我有一次想吃他身边的草，我刚走过去，他就从地上爬起来，我刚埋下头想吃草，他就用他的角把我顶开，我整个身子都翻过来了，我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爬起来。我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就赢得了整个羊群的嘲笑，他们特别大声地笑我。

咩咩咩，咩咩咩……

所以我说，在我学会吃草以后，我就开始烦恼和苦闷了，我讨厌所有的羊，他们都令我感到讨厌。

我思考到这里，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模糊了，我觉得我头挺晕的，挺想睡觉的，我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准备放松地、舒服地躺着。

可是没想到，我刚准备完全放松地躺下时，我竟躺倒了那团皂荚上。刺痛把我扎得全身一哆嗦。

我突然对这该死的皂荚产生了巨大的仇恨，我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么针对我，为什么要致我于死地。

我接着开始痛恨我为什么要上这个小黄土坡了。我为什么要找我的家族，我又不喜欢他们每一个人。

我开始后悔我这种历经艰苦的找寻了，我不喜欢他们每一个人，我是希望逃离的，我喜欢的就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无拘无束的。

我是故意在羊群中落后的，在夕阳还没有落下的时候我就已经卧在一个隐蔽的洞穴里，通过藤蔓的间隙看着羊群越走越远的，最终他们披上余晖跟太阳一起走到山的那边去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就踏上了寻找他们的道路，我可是真傻啊，我在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的时候忘记了我之前是多么渴望这种自由，我在得到自由之后居然在千辛万苦地继续找着套在头上的枷锁，这多么可笑荒唐啊。

我告诉自己，我在临死之前得醒悟过来，我得知道我是在自由中死去的，我得到了我自己一直想要的。我是在最幸福的状态里死去的。

我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是感知到死亡即将来临了。真的，死亡将会在你闭上眼的那一瞬间来临，这是我清楚感知到的。我非常快乐、庄严地迎接这一时刻。我开始慢慢阖目。这一过程缓慢却不可逆转。

但是就在突然间，一阵风掀起了我的眼睑，刮动了我的睫毛。顺着这股风，我的鼻翼翕动不已。我闻到了我习惯的羊骚味。

我的眼睛里映出了一群羊的身影，数十只，在不远前的巨石后面闪现出来。

我嘴里不争气地发出咩叫，咩咩咩~咩~咩咩。

在叫了几声之后，我就彻底地死去了。

那是我这一辈子做过最丢人的事情，就发生在我死之前。我对着深恶痛绝的同族们，发出了类似哀求的咩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