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话三则
词人第一
年轻时,对人对事的评价容易受名家言论左右。而面对自己很佩服很尊敬的名家时,则往往失去自己的主张,一味言听计从。尽管名家们总是一再警告后学不要盲从(现在的名家好像不这样了),要有自己的见解。为什么我们会盲从并因此陷入错误?因为我们乐意盲从的名家曾经给了我们太多的东西。或出于信任,或出于感激,对他的言论照单全收。比方说,王国维的言论。因为我笃信他关于《红楼梦》的解读,笃信他关于诗词的境界之说,因而当他说到周邦彦、姜白石的词时,尽管我沉吟良久,却终于不语。他对周词相互矛盾的评价是显而易见的。他认为就内容而言,周词比较空泛,甚至缺乏他的所谓意境。而就艺术形式而言,周词则臻于完美,相当于杜诗。应该说他的评价总体还是公允的,但就词内容而言,我们只能说王国维的评价有失偏颇。按照他的看法,艺术作品只能写自己、只能写自己的感受(这是中国诗文一贯作风),不能揣摩着去写别人,否则就是为了写而写。周邦彦的许多情词当然不可能都写自己,但他可以设想那么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场景、一段感情去写,而且写的还那么美妙、动人和逼真。
我们在古人诗词里曾看到过一些代人之作,但作者一般都加以注明。这或许可看作周词拟人拟意的样板。但周词的拟人拟意之作显然要比别人高明,其成就也远远高于他人,比方说辛稼轩。我以为,他的词的结构甚至已经具备了小说的要素,至于诗和散文的要素,那就更不用说了。他的词的故事性、叙事性很强,结构层次错落有致,而他的词的结尾则是任何一个词家都难以企及的一个奇迹。王国维大谈境界,却忽略了周词结尾的境界,真是不可思议。那种意绪含蓄、音节响亮、语气崭绝的结尾,唯姜白石可以比肩。王国维对秦七黄九、对东坡、稼轩词作的意境是充分肯定的,但我以为,上这几位的着力点恰恰不在境界上,而在表达感受上,他们在努力表达感受时借助于境界的营造。周清真和姜白石的着力点却全力放在境界的营造上,他们力图用境界去体现感受。而周清真和姜白石的不同则在于前者是入世之境,后者是出世之境,故一温婉缠绵,一清华空灵。
如若不信我言,可以去看看他的《瑞龙吟》、《六丑》、《浪涛沙慢》、《解连环》、《过秦楼》。
观堂的麦秀黍离之情
蕙兰同畹,着意风光转。劫后芳华仍婉晚,得似凤城初见。旧人唯有何戡,玉宸宫调曾谙。肠断杜陵诗句,落花时节江南。
此曲《清平乐》题记为:况夔笙太守索题香南雅集图。见得是王国维应况周颐之请而作。况周颐为王国维同时人,晚景凄凉,鬻文为生。观堂《人间词话》尝哀其生而赞其词,说“天以百凶而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意思说:老天为了成就一个真正的词人,难道非得让他吃尽人间苦头?既为况鸣不平,也似为自己叫屈。
观堂《人间词》之最自得者莫过于“天末同云”、“陌上轻雷”数阙。但愚以为,若论最得北宋诸公妥帖、蕴藉、自然、委婉之神韵,还首推“蕙兰同畹”一曲。因为其自得之词虽妙有北宋气象,但犹有模拟蹊径。惟此《清平乐》一曲妙造自然,为观堂先生本性之流露,身世之感慨。
“蕙兰”句典出《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同时暗示了况周颐其人。况周颐号蕙风,著有《蕙风词话》、《蕙风词》。“着意风光转”数句谓况周颐身世流转,遭世易时移之变,但词锋仍健利,词风仍芳香,就像当年在京城初见时一样。凤城(京城)一词在此异常重要,它暗示了蕙风和观堂的“身世”。二人同为大清遗老,同有遗老情怀。此一情怀不仅仅是对昔日的追缅,更参合了新旧文化的撞击。按照陈寅恪先生的说法,观堂死于新旧文化在其内心的矛盾激荡,挣扎而不得出,最终力竭而死。循此线索,当不难得知观堂何以如此推重蕙风。
下阙“旧人”句典出唐人刘禹锡诗《与歌者何戡》“二十余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况夔苼词犹如何戡渭城之歌,徒使人怀想昔日京城的繁华乐事。如今皇帝废却,物不是人亦非,则心中之怅惘痛楚也只有同为遗老者知。既然说到何戡,说到帝京,说到重闻,说到不胜情,则自然会说到杜少陵,说到他的《江南逢李龟年》。李龟年为玄宗时宫廷著名歌者,安史之乱,流离失所到江南,而同为离乱去国的杜甫恰在春天遇见了他。想起昔日在崔九堂前、歧王宅里闻其妙唱高歌,则杜甫之悲情亦远非刘禹锡之所谓“不胜情”三字可以形容。国破家王,妻离子散,人事之悲无有逾此。但杜甫的写法和刘禹锡不同,杜甫不曾说一字之悲,他只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全诗不过二十八字,却将安史之乱给家国人民所带来的无穷灾难写尽。正因为无穷,所以不直写灾难,因为不可写、不能写、无法写。故灾难之无穷无有在二十八字里,亦无不在二十八字里。观堂引杜少陵江南逢李龟年事作结,则一种悲怆,一种追悔,一种迷惘已经是无法言语。此处之悲非寻常之情,正是《黍离》《麦秀》之悲。《诗经·王风·黍离》诗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磨,中心摇摇。”释义为“哀伤亡国之辞。”传为箕子所歌《麦秀》一诗说:“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此诗释义同样为亡国之音。
由此不难发现,王国维的这首应况周颐之请所写的《清平乐》非常人之常情,说的是晚清最后一个皇帝曾经御用过的两个文人在遭君王罢黜,国破家亡后的哀伤亡国之情,说的是两人在遭遇王朝更迭时的无可奈何之悲,说的是两人遭遇新旧文化之撞击在内心留下的创巨痛深,同时,也是王国维《人间词》一百数十曲中唯一自道身世之作。
王国维最服膺北宋诸家之词,特别是冯正中、李后主、晏氏父子、欧苏秦黄等,他一生都在模拟冯正中的词法词风,所谓“天末同云”、“陌上轻雷”诸曲即为典范。但唯此《清平乐》一曲,得苏东坡之洒脱,得冯正中之蕴藉,得李后主之悲情。堪与《黍离》《麦秀》、后主词、杜陵诗等观。
似被前生误
宋妓严蕊有词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生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每读严词,情有不堪。严蕊不过一娼妓,自叹身世,可怨堪怜。而方之世人纷纭如我辈,何能出严氏“似被前生误”之谶语?上片虽极写意,但不出幽忧之叹。下片开阖有度,张力无限。先自作答,斩钉截铁。而话锋一转,试问似答,其意更深一层。“若得……莫问”句,虽言语潇洒容易,而一种悲情全赖浪漫之美掩饰,尤自使人气结。
史传南宋淳熙九年,朱熹巡行台州,因台州知府唐仲友非朱之学,熹连上六疏以弹劾之,其三、四状语及唐、蕊风化之罪,着吏拘蕊,施以鞭笞,逼其招供。蕊曰:“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此事朝野议论,震动天听。后朱熹改官,岳霖任提点刑狱,释蕊,问其归宿。蕊乃以《卜算子》词作答。
按:王静安以为蕊奴作《卜算子》不过宋人小说杜撰,非本事也,《卜算子》乃蕊奴席间助兴所唱曲子。未知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