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草歌（十一）
米如白玉，菜似翡翠。
黑色铁锅里的菜粥看上去是那么平淡无奇，安安分分地经历了火的煎熬，慢慢悠悠地蒸腾出春的香气。
“主子，这能行吗？”小桃红站在一旁，担心地问。
宜贵人抄起锅勺，轻轻舀了口试尝，笑道：“就是这个味儿！”
话虽这么说，可小桃红还是不相信。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宜贵人见到三德子送来那篮野菜的时候，笑容那么灿烂？更弄不明白，为什么她对这一锅简单的菜粥有这样绝对的自信？
停了柴，炉灶的火一簇簇地小下去。
宜贵人趁着热，啪啪啪地盛满了一排的碗，直到锅里露了底儿。宜贵人挑了第一碗粥，装进食盒，外面再裹上一层厚实的棉布，以保温。
“行，咱回屋吧。”宜贵人解下围裙，掸了掸身上的灰，“小桃红，给我挑一身鲜亮点儿的。哦，这头、也得给我重新梳！”
“哎，主子！”小桃红挽起食盒，点头笑道，“您啊，不管怎么打扮、都好看！万岁爷一准儿选您！”
宜贵人红了红脸，薄嗔：“就你嘴甜！”
后宫的嫔妃，可都不是善茬儿。
宜贵人带着小桃红来到养心殿，康熙未到，正殿里的气氛就好像新年里的庙会，热闹非凡。有展琴技的，一把绿绮搁桌上，玉指轻颤，妙音飞出；有懂手谈的，棋枰上摆好了难解的局，就等万岁爷来见招拆招；有摆绣品的，一方窄窄素绢上，满满当当地绣了一副百鸟朝凤图；有呈菜肴的，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上来，绕梁三周，飘香十里。大家都相互看着瞧着，争着比着，你夸夸我的好，我挑挑你的坏，一时多情趣。
宜贵人拣了最角落的地方坐下，一食盒放于面前，正襟危坐。
“皇上驾到——”
三德子尖着嗓子喊，嫔妃们纷纷跪下接驾。
只见一袭明黄出现在殿前，康熙及目而视，将殿中所有尽收眼底。
康熙坐在龙榻上，说：“平身吧，大家都坐，都坐！”
待到嫔妃们全部入座，康熙兴致勃勃地走下来，对大家的准备内容进行了一番巡视，嘴里不住地说好，面带微笑。
走到宜贵人面前的时候，他停了停，折扇挑了挑遮盖的棉布，熟悉的食盒引入眼帘。
宜贵人的心突突地跳，低着头，看折扇在有限的视线里摆动。她多想看一眼龙颜，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于是，她这么做了……
却不想，正好对上了他的眼，深邃如海。
康熙轻轻一笑，饶有兴味地看着少女的羞涩。而宜贵人的心宛如一张鼓满的帆，将他眼底的柔情吸纳进来，沦陷在铺天盖地的爱里。
宜妃双颊飞上粉霞，又急忙将头低下了，康熙提步而走，坐回龙榻。
“那么，比试就开始吧！”康熙轻轻说道，“仁妃，你这要展示的，是什么呀？”
仁妃呈上一件衣裳，道：“臣妾不才，为万岁爷赶制了一件袍褂。裁剪缝合，上襻定扣，都是臣妾亲手而为。出门在外，最要紧的是着时添衣，倘若天气稍不如意，临时做件衣裳出来，也是好的。”
康熙看了看，笑道：“针脚细密匀实，襻扣小巧精致，不错。”
仁妃莞尔一笑，退下。
第二个展示的是温妃，她铺了一桌的对联。但见纸上龙飞凤舞，行云流水。
“温妃，朕倒要当场考考你。朕出个上联，你来对下联吧！”
“是，万岁。”
康熙用折扇抵着下颚，想了想，“日出江花红胜火。”
温妃抿嘴，良久，吐出一句：“云掩朗月曲如钩。”
“哈哈，对得雅！雅！”康熙抚掌大笑，“爱妃真是才思敏捷呀！”
温妃的眼里明亮亮的，有说不出的喜悦。
康熙指了指第三桌，“佟妃，你做了一桌的好菜，朕在这儿就闻见香了呢！都有些什么呀？”
佟妃上前答道：“奴婢生于江淮，最拿手的便是淮扬菜。今儿做的有粉蒸狮子头、拆烩鲢鱼头、平桥豆腐、软兜长鱼、文思豆腐……”
佟妃溜溜地报了一长串菜品，康熙记都记不过来，便着人呈上随意一道来品尝。
尝过之后，康熙点头道：“嗯，朕见这文思豆腐刀法细腻，口味清淡，果然是得淮扬菜的真传。哎，朕看今天要展厨艺的人还有几位，不妨都摆出来，也好有个比较。”
成嫔做了几盘京式点心，德贵人炒了几个热菜，还有宜贵人，就摆了一碗菜粥。几个人都将菜肴放在长条食案上，任康熙一一品尝。
“嗯，这核桃酥做得小巧玲珑。”康熙笑着夹起一枚，放于嘴中，“呵呵，倒还甜而不腻，香得很！”
“多谢万岁爷夸奖。”成嫔低头一笑。
康熙又尝了尝德贵人的菜，口味较佟妃的重一些，评价道：“京菜，挺入味的。”
德贵人听这话未免太简单，却也不好发作。
“哎，这菜粥……”康熙端起碗，四下搜寻。
“回万岁爷，是臣妾熬的。”宜贵人站出来，“它叫‘七菜羹’。”
“七菜羹？”康熙皱了皱眉。
“对。它是用芹、荠、繁缕、佛座、萝葡、芜菁和母子草，这七种野菜切碎后，加入白米熬而成。”
康熙笑问：“为什么偏偏是这七样野菜？”
“因为它们生长于春季，食之，有迎春之意，也有辟邪之效。可谓是，春之味。”宜贵人对答如流，越说越精彩。
“呵呵，好一个‘春之味’！”康熙不禁赞道。
康熙并不着急喝，而是带笑看着宜贵人，看她一脸的娇羞。
四下妃嫔哪里见过万岁爷有这样痴迷的表情？都不禁暗暗吃惊，心下生疑。仁妃给温妃佟妃都使了个眼色，彼此纷纷点头响应。
康熙低头舀了舀，方要去食，却听仁妃开口道：“万岁爷，恕臣妾直言。这粥，不可喝！”
康熙抬头一惊，“却是为何？”
仁妃道：“山间野菜虽鲜美，但漫长于不净之地也未可知。万岁您是龙体金身，喝这样粗野之物，不妥！”
宜贵人听了，心里一颤。
康熙笑了，“朕看此粥温和如玉，并不粗野呀！不碍的，不碍的。”
佟妃捧来清茶，道：“万岁爷，您今天都吃了那么多菜肴，想必已经累了吧？这小小一碗粥，不喝也无妨。倒不如，喝一盏平水珠茶润润喉。”
康熙蹙眉，推辞道：“茶，且等等。朕就是因为今天吃多了荤腥，所以才想尝尝这清淡之味。”
宜妃心里不解，为什么大家今天要这般针对自己？
温妃年轻爱娇，轻轻来夺康熙手里的碗，“万岁爷，这粥都凉了。您别喝伤了胃！”
康熙不给，“不烫不冷，不正好么？”
“哎，您不知。粥，得热的喝下去才行！”温妃也不撒手。
两人你来我去，温妃突然手一侧，不想竟将粥泼了出去。
“哎——”
菜粥直直地倒在了宜贵人的跟前，吓了她连忙跪下。
康熙脸一沉，气冲冲地放下碗。三位妃子在旁，大气也不敢出。
康熙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胡乱怨道：“宜贵人，你为何、为何不端一碗热乎的来呢？”
什么？！
宜贵人一惊，这倒弄出她自己的不是来了？
康熙看了看身边的三位妃子，又看了看首下的宜贵人，叹了口气，“罢了，不喝就不喝吧！”
看着一地翡翠白玉，宜贵人不禁泪水盈眶。她原来是那样的心高气傲，自信满满。她料定，这一碗简单而鲜美的七菜羹一定能拔得头筹。却不想，遭到众人的阻挠，连万岁爷他自己也不理解这番苦心，一时间，激起了满腹的委屈，无人可诉。
“宜贵人，你且起来。”康熙道。
“臣妾，不起。”宜贵人咬了咬嘴唇。
“哎，你这是何意？”康熙疑惑。
“臣妾斗胆，想重端一碗来请万岁爷品尝！”宜贵人抬起头，望着康熙。
康熙沉吟良久，“嗯……”
谁知，温妃抢白道：“你个小蹄子还没闹够么？！还真想撺掇咱万岁吃这个？宫里也该有宫里的规矩。今儿的比试，可容不得你耍心眼！”
成嫔也道：“就是。别以为我们姐妹几个看不出来，无非就是想弄一碗普普通通的粥，取个顺耳的名儿，好讨个巧不是？”
仁妃站出来，冷声道：“随驾，那可是大事儿！你随随便便就弄一碗杂菜汤来，说什么迎春辟邪的，你这可是在欺君！”
有这位大妃子带头数落，其他的嫔妃都站出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康熙连话都插不上嘴。
宜贵人见大家咄咄逼人，无奈自己年轻位低，百口莫辩。再一见，康熙左右讨好，丝毫没有要为她住持公道的意思，便更加心灰意冷。
她咬着唇，不让泪水流下，“万岁爷，今日是臣妾不知好歹。臣妾不争这个名便是！臣妾这就告退！”也顾不得许多礼数了，宜贵人匆匆福了福就奔出了养心殿。
“哎，宜贵人——”
康熙哪里想得到，她的性子是这般倔强！急急地站起来，却被众嫔妃按下。
“万岁爷，这比试还没完呢！”
“是啊，万岁，别为这一碗小小的粥耽误了大事嘛……”
“来，万岁爷，您瞧瞧奴婢这幅字……”
康熙不胜其烦，大喝：“够了！”
养心殿突然安静下来，嫔妃们噤若寒蝉。
康熙愤然而起，一掀袍角，朝着宜贵人奔跑的方向追了出去。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