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定稿一

2022-01-15  本文已影响0人  游弋的糖

1975年,我出生在四川的一个小乡村里,据说我们家在村里是第一个买缝纫机的。这里群山环绕,地处丘陵,我家住在半山腰上,门前有一五米宽的水田,水田旁是一块200平米左右的宅地。正面看去,右边有条小道蜿蜒至院坝,道旁有一棵杏树,正中前有棵梨树,左边有棵樱桃树,沿着樱桃树向水田走10米是一口水井,樱桃树旁是一段爬上山脊的小道。

靠山是一排砖瓦房,从左到右是牛棚、卧室、堂屋、卧室、厨房、猪圈,屋后有一个排水沟,大山就在排水沟后面,山上有一片竹林,周围除了大山还是大山,爬上最高峰展目远望,周围山脉延绵不绝,好像自己住在一个圆盆里,怎么都走不出去。

这里是以姓氏聚居的乡村,我们住的地方叫蒋家村,母亲给我取了个花团锦簇的名字:艳红。父亲在我记事前就去逝了,我对他只有些微模糊的印象,大概是一个夏夜,他的身影在煤油灯后显得很高大,好像温和地对我说什么,我想去抬手够,却怎么也够不到。

我还有个姐姐,父亲入世后母亲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女孩,困难可想而知,她长得很漂亮,在一群粗布麻衫中好像多了些色彩,但性急火爆,一言不合就骂人。我上学之后,就有小孩路上喊着:“婊子养的”、“你妈妈是扫把星”、“有娘生没爹教”我气愤地上去打他们,可是力气太小,好像那些人永远都打不走,下一次就更过分了。后来我就躲开,跑到爸爸的坟头,把自己缩成一团:爸爸,我捂住耳朵了,是不是就可以听不见了。起初我有许多怨怼,既然生了我们,为什么又要自己离开,让我孤独地生活在这逃不开的世上。后来渐渐原谅了他,至少在他这里,可以没有烦恼,没有别人的指指点点,也没有妈妈难听的骂声。

姐姐好像离我很远,永远都在忙,家里家外,只有在母亲破口大骂的时候,会搂着我:“红红,会好的,长大就好了。”我紧紧地抱住她,泪流不止,我想问姐姐,是不是我不出生就好了,是不是没有我她就不会过这样的日子了。

我知道村里人为何要骂,我偶尔也会在家遇到那个邻村村长,40岁左右,穿着军绿色的上衣,深青色裤子,个子很高,身材健壮,一脸板正严肃。他一来,妈妈会给我一毛钱,让我去村里小卖部买东西。

想挣扎怒吼,但常常觉得无力,所以我一直在等,等着长大,因为“长大就好了”。

唯一让我开心的就是邻居家的小毅哥哥,他们家在我们家山脊的正对面,隔了约百米,山脊上有棵黄葛树。我们一起上学,村小里只有一个老师,两个年级的学生坐在同一个教室的两边,老师给一边的学生上课,另一边的学生自己写作业复习。他是三年级,我一年级,每天他会在路口等我,一前一后地去,一前一后地回。有时会给我带个饭团,我边走边吃。村里小孩对着我喊的时候,他会帮我赶走他们,学校在山凹里,家中的地在山上,夏天地里收了红薯,放学后要先去地里,背了红薯才回家,他也会陪着我一起。夏天山里果子多,他摘了放在黄葛树下,学猫叫三声我就知道了。

母亲也有心平气和的时候,夏夜里,为了节约并不点煤油灯,她和姐姐坐凳子上摇着蒲扇,我躺在簸箕里,天空繁星闪闪,她也会给我们讲《十个兄弟》的故事,我常幻想自己有一双可以穿上就飞上天的鞋子。她也会哼几句:“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让我一度觉得这首歌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这时的母亲情绪稳定平和,似乎随着白天的暑气一起沉到地底了。

1989年,我小学毕业便辍学在家,姐姐去福建打工了,那时候好像大家都向往外面的世界,过年有年轻人回来,会带回来从没见过的东西,还有那花花绿绿的糖,很甜,糖纸被小心收起来,珍而重之。好像外面的世界很美好,有一切能想像得到的,而那时的想像都那么贫乏。

日子好像是没有尽头的,早起,煮饭,吃饭,背着背篓带着饭团上山,走一两个小时到了自家地里,开始干活,力气太小,就一点一点地做。累了就休息会儿,有时躺在地上看着那片蓝天,想象着姐姐在外面怎样生活,想着毅哥哥在学校怎样读书,他去镇上读初中了,寄住亲戚家,一周回来一次。我们坐在黄葛树下,他在夏日斑驳的树影里,抬头远望,好像可以穿越层层山峦,他会跟我讲学到的东西,学校里的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走出大山,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但对他和我来说又那么不一样,对他似乎触手可及,对我来说却遥不可及。

他坐在旁边,我感觉我们在渐行渐远,而这又是无可改变无法逆转的,于是我把存起来的钱每周给他一些,希望他过得好一点,这里面有我的期待和盼头,希望他就可以实现我们的愿望。

到了下午四五点,我背着一篓作物或者猪食下山,到家生火煮饭,如果妈妈在做饭,我就把野菜切碎当明日的猪食,或者洗衣服、或者挑水。

我真正成了家里的劳动力,姐姐也会托人带回来一些钱,母亲就没有那么易怒,日子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长大了真的会好,我想。等毅哥哥上高中,他就走得更远了,只有长假或者寒暑假才回来。家里需要男人的活我也可以做了,就不用等着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了。

村里仍然有风言风语,那群小孩长大了,不会当着我的面骂了,母亲偶尔听到会跳脚大骂,她的趾高气扬与骂人的难听程度让许多人望而生畏,只得悻悻走开,转身唾一口。我也只是木然地看着,无数次的经验告诉我,但凡我敢表示什么,她立马调转头来骂我,对她骂人上这种无差别对待,只能远离。

毅哥哥放假回来,在我们家里里外外地帮忙,她也冷眼看着,并不理会,我们都以为这算一种默认。毅哥哥说等他高中毕业,就到县里去找工作,然后把我接过去,我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1992年春节,我永远记得,母亲让我去姐姐厂里打工,我想也可以存点钱。年后就跟姐姐去福建了,大城市让人头晕目眩,好像自己怎么做都不对,走到哪里都会挡着别人的路。厂里是日复一日单调的工作,新鲜感过后就是难熬的思念,我和毅哥哥只有书信往来,他有一句话我深深记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其他人放假出去‘见识’这个大城市,享受着这个城市边缘的繁华,好像自己也就融进去了一样。我除了第一个月,后面很少出去,放假主动加班,每天有10元的加班工资。我想在为我和毅哥哥的未来努力,不觉得苦,反而有一种甜。

除了寄给母亲的钱,我也会自己存下一些。靠着对未来的期待,从觉得一天很慢,一周很慢,后来不知不觉竟一年也过去了。再次回到家乡,毅哥哥很高兴地来接我,我们第一次相拥而泣,是难过是幸福。

他让我等他一年,半年毕业,稳定后就来我家提亲,明年我们就可以结婚了,那时觉得天空都是暖色的,无比幸福,我自己也存了几百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们都在为未来努力。

年后姐姐要与邻村的张姓人家结婚,应该是收了不少彩礼,母亲很高兴。在男方家办的婚礼,我第一次见到村长的媳妇,那是一个十分和善的女人,长得也是温和无害,眉眼平平,与母亲是两个极端面,对我也是温和地笑着,听说她生了五个女儿,最后终于生到儿子才停下。

我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女人对丈夫公然背叛安之若素。这么多年来,村长从来都是明目张胆地来,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女人从来没有来我们家闹过,也没有听说她在骂人,旁人提起都是提一句“软木头”。也许她不以为意,也许会把丈夫的背叛归结于自己没有生男孩上面。看到她平和的面容,我想更多的是前者吧,听从命运的安排嫁人,也听从命运的安排接受丈夫的背叛,不,对她来说也许不算背叛,可能他们之间本就没有誓言呢?

我也是第一次见村长的小儿子,20岁左右,一言一行却很板正,一看就是家教甚严。跟在村长身后,村长递过去一个眼神他就立马动作,仿佛他是村长的手和脚一样。

我见姐姐虽然参加着全不由自己决定的婚礼,整个婚礼却带着娇羞,新婚丈夫应该与她正是蜜里调油时,我想年轻的她应该对未来充满期望,我突然有一点期待自己的婚礼。却不知后来的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

一日村长走后,母亲来到我的房间:“你觉得张和平怎么样,就是你张叔的儿子。”

“怎么样?没注意。”

“我和你张叔准备你和他结婚。你们接触下。”她说完走出去。

“不行,妈,你知道的,我要等毅哥哥。”我急道。

“将毅他们家有什么?他还有个哥哥,痴痴傻傻的,以后他肯定要管他哥,你去了就是伺候人的。你张叔家,张和平姐姐都嫁人了,嫁过去以后你谁都不用管,他们家所有东西都是你的。”她索性坐在我床边。

“我不同意,毅哥哥说他毕业了就找个教书的工作,然后把我接去县城。”我低声说。

“穷教书的能挣什么钱,加上以后他爹妈哥哥都要靠他,你管得过来吗?而且你们都姓蒋,同姓不能结婚,我不会同意的。等你和张和平结婚了就一起出去打工。他爸是村长,他妈一板子都拍不出来一个字,以后生了娃儿也不用你们操心,一心挣钱就行了。”她语气渐高。

“那毅哥哥以前帮我们家干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这辈子只嫁给毅哥哥,要不然就去当尼姑。”我有些着急,面红耳赤,又不惯跟她争执。

“老娘管你想什么,个不要脸的……”她又开始骂起来,恨恨地走出去。

我内心焦灼不已,后面几日想跟母亲好好说说,但她完全不听,第十天村长带着张和平来了。

“我不会和他结婚的。”我指着张和平大声说,他们却自顾自说着话,谈着什么时候提亲,什么时候结婚,好像这些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张和平尴尬地坐在他爸爸下手,局促地说:“小红……”。

“闭嘴,我不会嫁给你的。”我大吼,指着面前的两人:“你们不知廉耻,做的什么龌蹉事,我都没脸出门,现在还要拉上我,是嫌别人不知道你们的丑事……”

“啪!”母亲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大哭起来,拉着她要一起去死,她和村长把我拖回房间。留下一句:“哼!胳膊想拧过大腿,你同意要结这个婚,不同意也要结这个婚。想通了就可以出来。”然后把我锁起来。我拍着门板,哭得声嘶力竭,直到精疲力尽才睡过去。

被关前两日我一直想着怎么出去报信,她只一口咬定,愿意结婚就放我出去。第五日,我假装同意,想着先通知毅哥哥再说。“你莫想骗我,即使我同意了,蒋毅他们家也是不会同意的。”傍晚,她还是放我出来,并让村长和张和平过来,立下婚书,定了两月后结婚。

当夜,听到母亲轻微的鼾声响起,我悄悄带着两套衣服与自己存的私房钱走出家门。那夜有朦朦月色,我一步步往镇上走去,田野里有蛙鸣声,目之所及一片深深浅浅的暗,远处似乎还有阴影,我内心咚咚作响,想起听过的鬼故事,心惊胆颤,手脚有些发抖,但一刻也不敢停,一定要找到毅哥哥的决心坚定了我的步伐。大概早上四点多,天开始慢慢变得昏昧,我已经出了一身汗,紧张的神经稍微松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在田梗上休息了大约20分钟,又继续走,又过了一小时总算到镇上了,周围开始缓缓升起炊烟,我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坐在一个饼店门口大脑慢慢放空,缓缓闭上眼睛。

“嘿!醒醒。”我被推了一下,倒地之前醒了,立马站起来,是饼店老板娘,脸色偏黄,头上已经有了许多白发。“你怎么了?我们还没开门呢,要买饼吗?”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开锁、一块一块取门板。

“我要赶去县上,给我个凉的就行。大姐,今天有上县里的车吗?”

“今日不当集,只有看凉风镇有没有发车,有的话可以顺路搭,不过最早也要九十点。五毛钱。”她利索地递过来一个饼。

“谢谢,我边走边看吧,遇上了再搭。”我接了饼,递给她一元钱。

“你是哪个村的?这么早上县里做啥啊?”她收了钱,手里慢条斯理地找钱,斜着眼神打探我。我一把抓过钱,逃一般地转身走了。

吃了饼感觉身上多了些力气,又继续往县城里走,大概上午十点多,突然听到后面有声音:“在那里,快抓住她。”我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是张家村的三个中年男人,四十岁上下,我转头拼命往前跑,他们穷追不舍,十分钟后我终是慢了下来,被他们抓住,任我挣扎踢打也挣脱不开,周围有人投来看热闹的目光,我大喊:“救命!”其中一人说:“是我们张家村逃跑的媳妇。”然后踢了我一脚,我被一路拖拽回去,绝望又无力。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浑身无力,好像眼泪都哭尽了,吃过晚饭,我跪在母亲面前求她放过我,她抄手骂了一顿,我又被关进屋子里。躺在床上抱住自己,看着这个住了十多年的房间,突然觉得很冷很冷,它就是个牢笼,我以为长大了就好了,谁知道还是没有选择,她不是我的妈妈,我从来没有妈妈,我恨死她了,我一定要摆脱她。

毅哥哥还在等我,我们约定相守一生一世,如果不能和毅哥哥结婚,我宁愿去死。第二天晚上,村长带着张和平来了,他们让他进来看我,我趁着她开门一把推开她,用尽全身力气冲了出去,径直跑向井边,心中默想我这短暂的一生并无多少牵挂,姐姐出嫁了,唯一放不下毅哥哥,没有遵守约定,毅哥哥,对不起,我先走了,希望你不要伤心太久,然后避上眼睛一跃而下。

失重一霎那,水就没过头顶,直往下沉,压得我心脏很难受,我不想挣扎,好像还是无意识在水中抓了两下。一吸气就吞进井水,胸口憋得很难受,好像过了很久,意识越来越模糊,上面好像有母亲尖叫的声音,太让人讨厌我不想听,终于可以自由了,太好了。

好像在梦境中睡了很久,很沉,很舒服,但似乎被什么拉扯着,猛地掉进深渊,心一沉,感到脚一蹬,身体扭转着挣开了眼,映入眼帘的还是熟悉的蚊帐,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屋中央,窗外有虫鸣,却无人声,现在应该是下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是哪年哪月,过往是真是梦。然后慢慢想起来,才发现自己手脚好像不是自己的,很重,坐起来头晕晕沉沉,屋中央的桌上有一碗红薯稀饭,我挪着步子到桌前吃了一些,空腹中有种满足感,力气慢慢恢复过来。

吃过饭走至门边,果然被锁住的,我又回到床上,屋顶的几片琉璃瓦漏了些暗光在墙角,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个暗影,看似有光,其实从清晨到日暮只能在这个屋子的不同角落游走,永远都出不去。

晚上,姐姐过来了,她抱着我哭了一场,我以为自己已经流干眼泪了,没想到还是忍不住。

“红红,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过不是一辈子,何必想不开。”她止住泪。

“姐姐,我真的不想活了,你跟她说让我去死吧!要不然就关我一辈子。”我恳求她。

“你这又是何必,我也在劝妈,可她说的也不全错,同姓不能结婚,这是习俗,即使妈同意了,蒋毅他们家也是不会同意的,谁想在村里抬不起头?妈昨日去她们家闹了一场,蒋毅他们家已经决定先不告诉他,等他毕业直接让他舅带他上市里去找工作。”她说完又叹漏气。

“中间隔了多少辈了,爷爷的爷爷才是堂兄弟。”我反驳。

“别人管得了你多少辈,只要是同姓就不行,你忘了三叔怎么死的?”

我突然抖起来,小时候背着母亲去过爷爷家,听说三叔因爱上同村的一个女人,被硬生生分开,大概受了刺激,起初有些胡言乱语,后来越来越严重。三叔死的时候不到30岁,原本高大帅气,最后一次见他却被绑在牛棚里的柱子上,脸已经瘦脱相,还对着我笑。“红红,红红,我好痛啊!……”他还认识我,我那会不怎么记事,本能地跑开了。现在想想应该是被活活饿死,用席一裹葬在河边,那段时间很多大孩子走远路绕开那条河。

后来长大了,过了很多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毅哥哥也说现在是新中国新社会,法律上和遗传学上是三代以内不能结婚,我也就丢开了。现在想来,我突然觉得很恐怖,好像魔鬼呲牙咧嘴地对我笑着:“我等了你好久。”

那晚我睡得很浅,梦中三叔的脸和毅哥哥的脸在我面前交替出现,然后从眼中流出两道血泪。我哭着醒来,再也不能入睡,死,我不怕,已经死过一次,还能更坏吗?可我怕毅哥哥遭受此难。

过了两日,我下定决心,跟母亲说我愿意与张和平结婚,求她放我出去给毅哥哥写封信。她瞥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当晚,村长又带着张和平来了,嗡嗡的说话声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我房间门口,开锁声响起,我迫不及待地想出去,谁知她推我一把,我差点摔倒,正疑惑,只见张和平走了进来,他后脚才跨进门,门板又被拉回去,“咚”地一声拍在门框上。

我疑惑地看着张和平,他嗫嗫嗦嗦地告诉我,让我们同房以后再放我出去。我感觉头顶一个闷雷,炸得我天旋地转,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尊严了,原来还不到最惨的时候,被践踏得还不够彻底,死算什么。

“我恨你,唐素琼,我恨你一辈子!”我大吼。我恨她,想和她同归于尽,我恨自己是她生的,这血脉我宁愿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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