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之水/葑凌渡
在我生活的这个小镇上,风是四季必来的常客。风和水不一样,水柔。而此地的水,心生反骨,顽劣不羁。
小镇很偏僻,坐落在一片平坦的大平原上,四周很少有村庄,走出不远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原、野地。
荒原上,土地贫瘠,是黄河中的流沙再经过海水返沙漂洗过后,沉淀而形成的土地,就成了盐碱地。盐碱地上,人的鞋踩上去会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像是踩在了结晶的盐滩上。盐碱地上,河流纵横,很多河水也都是咸水,是海水倒灌沁入地层,返沁上来的水。这水啊,苦涩,浑浊,齁咸,不是特别坚忍不拔的植物,很难在这样的盐碱滩涂的土地上生存,更谈不上旺盛蓊郁的生长了。这些荒原上的天水,一遇到夏天,就会恣意汪洋。
小镇中有一条河穿过,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给这么一条荒僻的河流美其名曰神仙沟,这片土地上,自有人类以来不足百年,被亲切地唤作神仙沟?不可思议。好吧,既然大家这么称呼,我也这么称呼吧。众意难违。相比之下,一条和神仙沟交错而互通水系的河流的名字,我认为更加贴合此生此长河流的本质,那条河流叫咸水沟。在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认知中,我觉得这条河流最接地气,最实在、也质朴。
其它,在这个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还有数之不尽的大大小小的河流,密集交错着,供养着这片荒凉的土地。
也就是在这些河水荡漾的河流岸边,野生着浩荡的芦苇。我认为芦苇是一种很神秘的物种,虽然它们每天都填充在我的生活中,随处可见。我工作的地方,周边成片成片的芦苇,随性成势;我散步的神仙沟畔,那些放荡的芦苇在水里和荷花厮混,关系暧昧不清;省道两侧,汹涌的芦苇海潮一样,忽左忽右,撩拨着不羁的天空;荒原上,芦苇像千军万马,大风起兮之时,恍惚间,天地混沌了,芦苇占据了整个奔跑着的天下。
那些滋养着万千芦苇的野水,那些怀抱芦苇的河流,那方宠爱着芦苇野蛮生长的大地。我就生活在你们身边,我看到了这些,我是多么羡慕你们这生死相惜的关系,也只有芦苇这样的性格,像野马,像大风,像奔流,像我的原始的心,我由衷的艳羡你们。
芦苇旺盛的生长,在骄阳下,无风时,安静地站立着,错落有致,修长碧绿的叶子边缘,那些寂寞的倒刺挑衅着身边的芦苇,那些被挑衅的叶子也毫不客气的回击这种挑衅。一时间,万千的芦苇叶子,在挑衅中度过着每一天单调寂寞的日子,起风了,寂寞的叶子们把生活里简单的挑衅瞬间变成了打斗。打斗的叶子们左刺右冲,前拼后杀,一棵棵芦苇就像是一个个手持剑戟的士兵,摩拳擦掌征战嚯嚯。不觉间,我听到万千叶子,亿万利刺,兵戎相见的阵仗中,刷刷刷沙沙沙杀杀杀,芦苇激荡,一片气势如虹的战场。
我被这样的气势击打了无数次,白昼一样,黑夜一样,梦里一样。我知道,这些一直野生在我身边的无名无姓的芦苇,长久以来,已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这些芦苇,暮暮朝朝,年年岁岁,与我生,与我死,与我面对春夏秋冬严冬酷夏,与我迎接这来自大海的风。
也许我此生都不能怀柔小资那些浪漫的情愫,年轻时写的那些情窦初开的小诗文,我青春懵懂时偷偷摸摸写就的那些浅薄的情书,多年以后,还有那些责问自己的闲文野章,无不从骨子里渗透着匪气。曾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过自己写作的原因,多年都不得而解。想来,所处环境的禁忌,压抑,思维的禁锢,无奈,才让我的思考长出了翅膀,才让我的人生长出了反骨,才让我在大风中,逆风而行。长久以来,这些野生在我身边的芦苇,这些不起眼的极其平凡的物种,在我的思考中却是悄然侵入,和这些盐碱的水一起,成为了我此生那么重要的必不可少的思考景观。成片的芦苇,在荒野上摇曳,放荡,被风吹雨淋,生长却更是峭拔林立了。这样的野生景观多么像我所想的世界,和现实相比,是一个逆世界。
我在一生中一直要寻觅的,要渴求的,要拷问的,却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眼前。
这野蛮的生态,这自由的思考,这纵横亿万斯年的进化,就是我。我的芦苇之水,像梦境一样,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的单调的生活里。
我开始重新观望这些那么普通的芦苇了,我终于知道了我这么多年一直魂牵梦绕的思考了,一方水土养育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滋生一种思考。我的思考就生于斯,植根于斯,从每一棵芦苇之水的岸,泅渡到缘起的大海,从芦苇的一片叶子,渡劫到那些锋芒利器的芦苇芒刺,也许如此,我的思考在有生之年,有了刺入感。芦苇的刺入感,在于弱水,水的刺入感,在于土地。有一天,我一梦醒来的黎明,我对脚下的这片盐碱的土地心生亲切,恍惚间,有了一念重生的小抚慰。
让命运安置在荒原上的这个小镇,从每一块砖瓦,每一个人的生死,每一天的朝暮,都那么鲜活了。这盐碱的水,那么齁咸,这野生的芦苇,那么平凡,我早年对于这个小镇的陌生,此时想来是那么浅薄。这小镇之下的每一抔土,都沉积着无数芦苇倒伏的生命为支撑,这钢筋水泥的楼宇,都是这盐碱水建筑的荒原骨头。
芦苇之水,在潜移默化中凝聚成了一个我耳熟能详的居住地,她有一个孤独的名字:孤岛。
一想到这个小镇的名字,孤岛,我总会想到孤独;一想到孤独,那些荒原的芦苇,像梦一样,像海一样,虚幻而荡漾,那渗入骨髓的小确幸就陡然一震。有多少次我嘲笑穿小镇而过的神仙沟,俗不可耐的名字让我很长时间都不屑一顾,甚至是鄙夷。荒原上,风呼啸着,绕过那片槐树林,绕过那一长段孤东海堤,绕过莽原上的芦苇荡,直扑小镇而来,河水荡漾了,秋水也轻浮了,小镇就在这芦苇荡上乘风,小镇就在这荒原之水之上破浪。这小镇安放之地,神域之境。
夜幕降了下来,我在秋风里听河对岸有一支口琴声飘来。我怀疑这海边小镇难得的风雅味道,是否为虚构。迟疑一下,眼前却是真实的,河水映衬着岸边灯火,人影婆娑。我还能猜疑什么呢?在河之洲的岛屿上,一只不知名的水鸟扑棱一声,从一撮芦苇丛里飞出,和那些有点凉了的秋水,一飞冲天。
2019/9/30孤岛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