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散文征文】心已生,人未死
{一}糟粕之腴
猫在篱墙上踱步,风飏起飞蓬无数。时光在书页上逐字流淌,熏风为旧纸黄添来薄荷香。有行人过往,老树枝拉长屋檐影。默然合书,冥然消暑。
夏依旧炎热,人却依旧几何?儿时庭前种下的桃树,终熬不过无人照料的夏初,人归来时已尽干枯。只好留得她无力的稀疏枝干,待冬季里依旧托起残雪,便若不曾与我永诀。
暮桐拉着我手,说:“小猪,我们今年再种桃树啊。”
我扑在他怀里说:“多年前我回家,以为桃树死了,却还是耐心浇灌。第二年,有一树桃花。花开的时候,我再次遇到了你。又一年花开,我成了你的妻。”
暮桐抱紧我说:“桃花落了,而我们,是结出的果实啊。”
曾宽慰自己,这世间何物不死?细想时,就那时间不死。若时间死了,万物都没了生长,又怎会走向死亡?再想来,那没有死的世界里,何来蓬勃生机?没有死,茫茫然都是死。
兴许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时。死亡是一瞬间的成全,时间的长河却奔流不断,于是死亡在生者的世界里泛滥。仿佛在任何时间,人都可以将过往祭奠。我们垂首缄默,任死亡呵着气,便吹散了少年的落拓。
那么,死,究竟是什么?生人未死,如何知死,死者不生,如何相告?因此活着的人聊的死亡,终不过是对生存的追问。人站在死亡这面镜子前,看见了自己,仅此而已。
于是,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自我,有了不同的生活,最后,有各自不同的死法。
记得《随园食单》述酒酿的用法,须滤去糟粕,只烹精华,莫不是取酒之性灵?不过食无定味。蜀中军阀刘湘公馆有道名菜,醪糟红烧肉,其味之腴,断离不得这酒糟,糟粕便在这滋味儿里活过来了。这生生死死,终究因人而异。
父亲独自经营着一间烤酒作坊,卖乡间土法做的酴醾酒。每制麹,除木香川芎白术一类药材外,还要少量酒糟,理同传醅。是故这世间生生不息,并无真正的死。
{二}无始时来
人不可知死,所以人的世界里没有死。人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么,没有死的世界里的人,不会死。
火不热,冰不冷,是否人不死?古人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何?所以死亡,不过是生存的另一种性状。
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对长生的奢望,忘不了。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韩非子》载有中射之士的话:“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许是嬴政忙,书读过就忘。
由此说来,人本就不死,求长生,莫不是求死?
人不死,是我童年时关于死亡,产生的第一个想法。它因暮桐的爷爷而起。
暮桐的爷爷奶奶在同一天过世。她去世那天夜里,他喝光了为她治关节炎泡的一支蒿毒酒,随她同去。一个人离去了,那个活着的人的生命就被抽离了。所以去世的人没有死,她却让活着的人死了。
可是在活着的人心里,她终归是死了。于是,他也追随而去。在那遥遥彼岸,抑或碧落黄泉,便有彼此相伴。就这样,她的离开便不会带走他的生命了。
犹记那夜,廊桥冷露青灯,落木寒鸦旧城,白衣黄纸哭声,一望秋深,何处是故人?
仿佛那躺下的不是我记忆中那位和蔼的老爷爷,也许我跌一交,一抬头,他正在灯下读罢书,也抬头向我微微笑。
暮桐的爷爷是父亲的酒友,常教我背诵奇怪的口诀,后来才知,那出自《濒湖脉学》。他祖上摇铃串巷,世代悬壶济世。
那年红卫兵要砸他家供奉多年的药王神,青年时的他,挺身拦在前面,结果被打倒在地。他的妻子冲出来扑在他身上,挡住红卫兵的拳打脚踢。她身上的伤从那时起落下,每逢天阴,就会犯疼。
这世间可有一人,能与你同生,然后,共死?曾经一拜天地,而今一谢天地。原来一生一世,不过如此。旧时人和事,空留思与忆。
人都好说有生就有死,故世间万物终究消逝。且问生命何时来?佛对此无记,只说众生无始时来,浮沉在无边业海。凭此,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方酝出味儿来。
这道理,如龙树菩萨《六十如理颂》云:
若于先前已生者,如何后来又止息?
离于前际与后际,世间显现如幻景。
{三}鹔鹴美酒
曾有人提出过一个温和的问题:全能的上帝能否造出一块它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
这个上帝不举的悖论固然有趣,但我想把问题提得粗鄙一些:上帝可以去死吗?如果它死了,它就不是永恒的存在;如果不可以,它就不是全能的存在。
死总会让信仰为难。古今诸位万岁,如今都做尘土。人们在尘土里下跪,究竟在向谁祷告山呼?
于是乎,我自幼看不惯外婆烧香拜佛。世事无常,终有一天,庙里的泥菩萨也会过河。也许这想法和父亲有关,自幼得他教诲:“人,没得哪个来保佑你”。
然而信仰就是信仰,就像暮桐爷爷的那尊药王,值得誓死捍卫。人为了求生,甘愿赴死,这信仰,才能永生。不过,这终归是极端了些。
是的,人做的极端的事,大多关于死亡。
去年和暮桐商议婚姻大事,我父亲跳出来,定要十万彩礼。暮桐尚在医院实习,家中一直清贫,他母亲多病。向亲朋求借多次,终无奈,这钱凑不齐。
一天我下夜班回家,忙得未吃晚饭,却见家里冷锅冷灶,连热水都没得一口。父亲倒是抱着酒,不愁口渴。我索性坐下先休息,然后开始削苹果,对他也不搭理。他就跟忽然酒醒似的,精神百倍,噌一下耸在我面前,舌头抡不转地跟我吵吵,非让我和暮桐分手不可!
他无形的言语如磁场排斥着我。与其现在被亲人敌视,倒不如尚在襁褓就被他抛弃!他刺耳的话,带着刺鼻的酒气,还有一种垂死挣扎的语调,把我圈禁在他自私自利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的天空正一片片剥落,落下来砸死我。可是我还活着,所以可以每一秒都被他杀死!反正他也后悔生我,更后悔养我。
我把苹果奋力摔在地上,拿水果刀尖儿顶住自己的颈动脉。我气的全身都在膨胀,仿佛下一刻就会撞上刀尖,然后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飞向别处。我决眦欲裂,对他怒目而视,妄想看透他的心,看透他如此对我的前因后果。
他一愣,立马把酒瓶往地上一摔,玻璃碎裂的声音让我惊醒。哪怕我一无所有,不也有暮桐可与我一生厮守!若我就此而去,暮桐当与谁相依?我瞬间乏力,垂手放下了刀子。
父亲见状,骂得更得劲儿。“他们家祖传卖狗皮膏药,贴了但球疼,他龟儿不好生念书,考他妈个医专儿,就你老汉儿现在去高考,撇死了也要读本科嘛。老子给你找人喊你相亲,喊你相亲,你跑去说你龟儿有男朋友,你硬是臊老子的皮哦。你还想死,你这种人,你啥子事做得好?你死都不配。”
我握紧刀,冲他怒吼:“你不要说了!”
他怒目相向,说:“你龟儿耍涨了想捅死老子嗦!”说罢昂首挺胸,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逼着我捅他!我连说:“不是,别逼我了”,他依旧不放过我,步步紧逼。
“我捅我自己!”
我大吼一声,起手就往自己胸口上一刀!
他突然酒醒了,彻底醒了,泪水夺眶而出。
我愣了下,才低头看,刀就插在左胸口。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还好。我拔出刀,安慰了父亲一句,“我不会死,别担心我。”然后晕了过去。
父亲多年的积蓄,在股市里打了水漂,连个响儿都没捞着。手术住院医药,一应费用幸得暮桐一家垫付。
每每在病床上,与暮桐四目相望,我们都会有泪水不禁流淌。痛的不是那道刀伤,是哭累了的双眼。
贫苦不堪述,为君奏丝桐。一弦复一柱,一生许一世。弦断肠亦断,人去心不离。当庐沽美酒,换来鹔鹴马。一生许一人,贫苦亦为家。
这世间有死,方才有生。然而没有生死,万物依旧会奋力生长。生死的命题谈不上绝对与终极,只不过是生活中一段插曲,你笑一笑,它就会过去。
{四}菩萨有心
暮桐问过我,我如果死了,他该怎么办。如果我死了,那个地下世界里没有他。我不能没有他,所以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我嫁入暮桐家,和父亲的往来极少。他拿不出嫁妆,也没再提彩礼的事。多年前外婆过世,留下的一尊瓷观音,被我请到暮桐家里,每日香火供奉。
一日父亲也不知哪儿来的风,想着给荒了很久的薄田种上川芎,便来暮桐家借农具。不料他扛着锄头,一个转身,竟打掉了架子上供着的那尊观音菩萨。
菩萨像碎在地上,里面散落出早已不流通的人民币,针线,以及谷物豆类的种子。这是外婆藏进菩萨像里的。用布封住塑像底部,便不易发觉了。
就像父亲的一个十几年没洗过的枕头,里面藏着他动乱年代里写的诗。
可是我的父亲,摔碎了我太多的梦。我收拾着外婆这些遗物,忍不住哭泣。外公在那场运动里,被人用门闩子打得浑身是血,有些精神失常。外婆一个人,拉扯三个儿女,撑起一个家。
也许有一天,这世界再也容不下这么一家人,她或许会在阴冷的月光里,怀揣着这尊菩萨,带着她的丈夫儿女,逃遁深山。活人对死的想象,大抵都来自被这世间厌弃而生出的悲伤。
她是否想用菩萨心中的种子,种出一方没有纷争迫害的世界?她是否幻想儿女破了的衣衫,与丈夫支离破碎的精神,都能靠自己一针一线缝合?如此生存。
外婆晚年饱受风湿病痛折磨。一次我为她按摩,她聊起往事,说:“也不晓得那会儿屋头咋个那么穷,饭都吃不饱。”想起世事艰辛,刚刚工作的我,抱住她恸哭。这一世,我欠她一句:“外婆,我爱你!”
外婆过世了,没有遗产,只有种子,留在后人心田里发芽。这种子是菩萨的心,种子生长,于是人世世代代,都传承着这种生命。
种子识,或称阿奈耶识,或称心,与诸有情无始时来,幻化此方世界。死不过一粒种子的幻化。诸法空相,不生不死。
有一天,我和暮桐都会白发苍苍,相互搀扶走过桐荫小巷,走过似水情长,也走过了世态炎凉。我们活在彼此的世界里,用笑声填满彼此的一生。我们会一同伴着女儿成长,呵护她心中菩提的种子发芽生长。
然后,有一天,我们笑说曾经的一拜天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