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农村。那时候的天是蓝的,水是清澈的,土地是肥沃的。但是穷其一生的辛勤耕耘,终究也无法逃脱一片赤贫,一汪悲苦。
父亲生性聪颖,却只有高小文化。不是他没有能力升学,而是贫寒的家境,幻灭了他的梦。虽然那时候的学费并不高昂,但家里需要他这个劳动力。小小的年纪,他已经被迫面对生活的困境。从小营养不良,父亲身体较为羸弱。少年时的父亲,生了一场严重的病,无钱医治,多亏了他的大姐和姐夫不离不弃,四处寻找草药偏方,保全了他的性命。
在我自小的记忆里,父亲不能吃鸡肉、鸡蛋等,一吃就会身体出现不适(鱼虾等海鲜自然是吃不得的,但是这些本就不是我们的膳食选择)。甚至连萝卜、南瓜这种性质不温和的蔬菜都是吃了立马身体抱恙。一辈子辛劳,父亲却从小到大到老,都没有享过口福。
父亲一辈子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切开销用度全凭一双日夜劳作的手,和一副并不高大的身板。他永远任劳任怨,觉得身为父亲,为了撑起这个家,一切辛苦都是应该的。家里每一笔稍大的开支,都需要东挪西凑。但因为父亲老实厚道,辛勤劳作,做人本份,只要他开口,亲友但凡稍有富余,都会如数允借。所以,虽然从小日子过得紧巴,我心里还是有安全感的。父亲对这个家,有担当。对母亲,也一直温厚,除了需要她共同参与日常事务,并不需要她操心太多。他只是太过沉默。他的沉默的脸,充满了悲苦的神色。我常常觉得,是沉默,让他的世界,黯然失色。
或许是目睹了劳作如何对父亲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或许是因为童年时期情愿或不情愿地,没少去地里帮忙,我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有着与生俱来的抗拒。好像是无师自通,我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我要好好学习,扭转我命定的轨迹。
13岁那年,阴差阳错,从未离开过小镇的我,考上了县城一中。从此开始了我住校求学,父亲节衣缩食供养我求学路的十年。父亲的人生轨迹,仅限于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他并不清楚在外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在外求学的女儿需要多少开支。我要离家时,他拿出家里不多的现钱,然后交代我,用完了打电话回来说。我以有限的理财智慧,拼了全力地节约用度,奈何少量的预算,总是用完了,又用完了。每一次向父亲开口,我都深深谅解他的不易,但是我心里的难堪,真实地折磨着我卑微的自尊。23岁那年,我终于要大学毕业了。那年春天快要结束时,我仔细盘算了一下必要开支,和自己约定,最后一次向父亲伸手要钱了。然后,我收到了父亲汇来的款,只有我索要数目的一半。母亲代为解释:家里只有这么多了,等你花完了,再告诉我们,再给你寄。我的心里,默默地下了一场雨。然后,就是这样了,我从此开始了经济独立。
毕业季,同学们都在狂欢。毕业旅行,给了多少人美好的回忆。我的心里,一直相信见多识广的道理,高考报志愿时,我选择了外省,这是我为自己预备的,没有退路的远行。但我终究没有游遍母校周边的风景名胜,我只是待在学校里,每天清晨听VOA/BBC广播,练习英文听力,我只是守着我的桌椅,啃读我的ABCDE。获得奖学金,对我最大的意义,其实是可以多几次不向父亲开口要钱的机会。大三那年,我和所有同学一样,面对着是考研还是就业的抉择。我从小憋着的一股劲儿,到了大学毕业,其实基本画上了句点。对于继续深造,我没有过多企盼。面对就业的困惑,我加入了考研大军,但我心里清清楚楚,除非考上公费,否则就此终结学生时代。结果,再一次机缘巧合,我真的考上了公费研究生。不悲不喜。
2007年,我23岁,我大学毕业了。我经济独立了。但我尚未真正具备独立的能力。南下的路费,是跟一个同学借的,至今深深感激。那年夏天,我没有回家,火车直接带我到了厦门。我开始了一天做三份家教的暑假。九月开学时,我拿着自己挣到的第一桶金交了住宿费。冬天到来时,我给自己买了最想要的电脑。2010年7月1日,是大学助学贷款因升学展期又因学业结束再次到期的日子。我用读研期间到大专院校代课攒下的钱,一次性还清了助学贷款。没有早一天,也没有晚一天。没有支付一分钱利息。
秦皇岛那片海,收藏了我最美好的时光。那里有我苏醒的自我,它滋养了我不屈的斗志。我深深热爱我的东秦母校,它用四年的包容洗礼着我,以无限的耐心守护我成长,直到我开始相信自己的力量,直到我身边围绕着真心以对,亲密关怀的同窗好友。但我素来对秦皇岛这座城市,带着一丝怨念。因为我苦苦探寻,就是找不到多少勤工俭学的机会。
厦门,对我最大的意义,在于它让我实现了经济独立。从此,我从一个依附无助的学生,蜕变成了拥有完整人格的社会人。从此,我不再彷徨,告别哀伤。
14岁那年,父亲骑着新学会的摩托车带我去镇上看病。蜿蜒的山路,在一个下坡处,父亲不慎摔倒了。他第一时间把我扶起来,问我有没有事。我只是略受惊吓,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父亲头破血流。父亲把车停在路边,交代我原地等候,便捂着伤口走了。我在路边苦苦等待,无尽的孤独。那是今生第一次,我品尝到了,什么叫做害怕失去。后来,同村的一个叔叔路过,载我去镇上卫生院找父亲,未果。又折返,终于在下坡不远处一个赤脚医生家里找到了父亲。重逢的一刻,我仿佛等待了千年。
两年前,我带着幼女在老家(婆家)。有一天,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除非有事,否则父亲既不会主动打电话,也不欢迎仅为了寒暄的电话。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沧桑而无助,他说,他骑着摩托车不小心刮到了一辆停住的小车,对方要他赔偿,可是他身上没有带钱。那时已经过午,父亲还未吃午饭,他是去商贩家,讨要自己种植的作物的销售款,却没有要到分毫。疲惫、瘦弱、悲苦的父亲,在车主眼里,就是一个活该被欺负的老农形象。只是一道细细的划痕,对方却气焰嚣张。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已经长大,父亲却老了。他的孤苦无依,他的苦不堪言,他的无助悲伤,他的无处话凄凉,如果连我都不能懂,如果连我都不怜惜,那真是罪孽深重。我要请父亲吃一碗面再回家,他却坚持要回家再吃,母亲给他留了粗茶淡饭。后来,他还要求母亲送了赔偿给对方的钱还我,我又怎么会收!!我敬爱的父亲啊,您用牙缝里省下的钱,供养了我整整10年的求学路。这样深重的恩情,却轻易不肯给我机会回报。
父亲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子女身上。我只是四分之一。我努力做到不让父亲愁忧,却无力代替兄长们把一切圆满。唯有祝愿,唯有祈祷。
愿我的父亲,每一天少一些烦恼,多一些快慰。愿天下的父亲,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