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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汉卿之心

2017-04-05  本文已影响653人  陈观南

三个月前写过一篇文章,叫《一场戏言》,里面按照个人的方式梳理了中国戏剧。其中有些内容,值得我再提炼出来写一写。

这阵子喜欢一个词,叫“良心何在”。

良是形容词,善良、美好的意思。这颗心不在了,我们问问它何在,把它找回来。古人在用这个词的时候,也是道德上的评价。等到一个人被质问这样的词,说明他触到了最后一道防线。

我祝愿写作的人不会被这样质问。中国汉字有本身的文化意味,写下一个褒义的字,后面很可能跟着再出来一个褒义的字,两字组成一词。以前人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是有良心的人意识到的问题,而没良心的人不在乎这些,他们喜欢玩弄文字,游戏章句。

所以,写作之前,先摸摸良心。

元曲家关汉卿有一支套曲,叫《南吕一枝花·不伏老》。这里面的词,实在是够没良心的,他说: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他以穿梭风月场所为傲,对钱财、女人、游戏无一不欢。更可笑的是,他自封为天下的花花公子之冠、流氓地痞之首,花街柳巷之元帅,老而不死,风流快活。

然后他说: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断断,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从梁园到东京,从洛阳到章台,这个生活可谓快活极了。至于风月场中必会的伎俩,他无一不精。他太爱这无耻的生活,于是浑身骨折、满地找牙也不愿回头,等到他死了,才算是一意孤行的终点。只要他活着,永远与道德生活不相干。

他是一个独立的人,脱离了社会规范,哪儿有淫乱,哪儿有乐子,哪儿有厚颜无耻,他就偏偏喜欢那里。他不在乎规则——更直白的说,他蔑视着人生的规则,他把道德问题、伦理问题、人生问题踩扁了,捏成一团球,猛地踢到九霄云外。这些罗里吧嗦的问题滚蛋了,他的自由才得以实现。

他要的不是建设,而是得逞于破坏,他的生活别人看起来越糟糕,他越是得意。字里行间,我们就像看见了一个摇头晃脑的小丑,嘴里衔着一枝花,手背身后颠颠地往茶肆青楼中去。——他可是已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

这个曲子实在肆无忌惮,可谓天下第一孟浪之人,天下第一无赖之人。

那么,关汉卿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写?

那是因为,这个社会不存在道德、伦理、人生系统。社会反馈受阻了,甚至被元朝统治者主动割断,而这些问题都成了他们的脚下玩具。政治是浑浊的,社会是倾斜的,伦理是自私的,它既然不存在共识,也不存在制衡,社会资源太少的普通人,都会成为受害者。

社会成了一些人的玩具,这些困缚人的社会评价也不必遵守。是的,你有你的管理权力,我有我的革命权力。你不尊重我,我也不用尊重你。那些尊重社会评价的人,几乎没有好下场。

关汉卿的《窦娥冤》我们都知道了,其中有一段词,他说: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对待正义,窦娥原来心中充满了自信。你看“朝暮”“掌权”这四个字,“朝暮”之谓久,“掌权”之谓信。从时间的长效性和其本身的威信力,都应该给人社会立足的安全感。

然而,天地、日月、鬼神,这几样东西到此全都靠不住了。人间伦理之大荒谬,古往今来之道德迷信,于此全都铺展了。

盗跖手下几千人,食人之肉,奸人妻女,横行天下,最后活了很久。司马迁也要问一句:“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史记·伯夷列传》)”至于那个“不迁怒不贰过”“闻一知十”“箪食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三十岁头发全白了,年纪轻轻便死掉,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种悖论,就出现问题了:为什么那些遵守道德的人,却没有好果子吃?——既然“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我们还要不要道德?还要不要责任?窦娥哭天抢地之声,让人绝望、哀恸、悲凉、凄楚,那个《南吕一枝花》的主人公是多么放荡、快活、自得、爽利,多么令人向往!

为什么好人没好报?

这个问题,你要问韩非子,他会直接告诉你是因为那些人权力大、地位高:

贤人而诎(屈服)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韩非子·难势》

有权走遍天下,无权寸步难行,和道德没有关系。这真是一句实在而下流的话。

你要问孔子的话,可能又会陷入绝望: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

孔子只能教你打破道德迷信,让你悲观后积极。然而,更多人悲观以后,积极不起来。

是了,这样的话,韩非子可以给你富贵,孔子只能给你贫穷。判断一个人的标尺,现在很多人都在用韩非的这一套。你钱有多少,房有多大,权有多高,这些东西可以看得见。

那些坐在衙门的屁股,无论做多大的恶,似乎也都可以用权力来摆平——拦截上访、封锁消息,用得真是这一套。因为有这样的自私的权力运作,窦娥死了,赵作海死了,聂树斌死了。那些指望舔秦王痔疮升官的人,良心何在?

关汉卿展示破坏的力量,挖掘人们内心的所欲所求,为此不惜一切代价,甘心过把瘾就死。因为他比我们更知道,人的善良、仁厚是多么可爱和珍贵。我宁愿欣赏关汉卿耍无赖气,也懒得看旁观者清的假道学。

有了《窦娥冤》的社会环境,我们才知道《南吕一枝花》里那个人内心其实非常煎熬、焦灼。关汉卿这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他很渺小,任你蒸煮捶炒,他就是不为所动,不为转移意志。因此,他才成了元朝为数不多的良心。他在俗文学里扮演着无赖流氓,心里却藏着慷慨的义气。那些人归隐山林渔樵问答去了,关汉卿仍在坚守人类的尊严,发问最后一道防线。从这个成就来看,他才被称元曲第一人。

疯狗叫嚣他们偏私狭隘,其实很简单,因为青春痘长在别人身上,不让他担心。明明是条狗,偏偏想象自己坐在了权力宝座,事情轮不到自己身上——这和那些法家的心态,同出一辙。

我十分怀念关汉卿,有良心的文章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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