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我愿倾情唱下去
长街,静了,夜凉且寂,有雨悄悄地落。临窗而坐,煮一壶茶,燃一炉香,听戏。京剧《锁麟囊》,喜欢“春秋亭外风雨暴”选段,反复地听,百听不厌。
一向认为京剧里的唱词最是能彰显韵角之美,程派传人张火丁的演唱,听上去很象有点焦意的拔丝苹果,甜甜的粘腻腻的,却能拉出长长的,亮晶晶的似水晶般透明纯净的丝线,仔细回味,又有些微微苦涩。
“月初升,伶人上妆”,戏曲是夜晚的尤物。尤其是这如水般清凉的秋夜,那唱腔那云板那西皮流水都仿佛有了生命力。
幼时,看戏是一件隆重的事情,一来平日里轻易是不会唱戏的,只有在各村庙会的时候才会请戏班子唱戏,二是即便赶庙会看戏也得大人得闲,有工夫带着去才行。待到看戏那日,被母亲摁着洗净头脸,换上平日里做客才穿的衣服,牵着手出门,心里雀跃的过年一般。乡野之地,请的也自然是当地的剧团,曲目大多是《拾玉镯》《打金枝》之类,上党梆子唱腔铿锵激越,唱起来颇有声势。花旦的声音也是底气十足,像上党的黄梨一样,甜嫩清脆。
中学时,学校与县剧团只隔着一道沟,早自习时间也是演员们练功吊嗓的时间,不时会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从窗外飘来,这时节,课文是无论如何也记不到心里了,只顾着支棱起两只耳朵捕捉远处的声音。某日课堂,与我有同好的一位女生因听得入神,被老师数落:如此爱听,不如唱戏去吧。本来也是一句调侃之言,不料,这位同学竟真的去考取了县剧团,过些时日相见,给我秀了一段轿夫抬轿子,直看得我又惊又喜目瞪口呆。
在那个电视尚未普及的时代,赶集看戏是最大的娱乐。台上的世界花团锦簇仙境一般,画着彩妆的旦角俨然不是人间女子,好似在云端。坐在台下望台上,真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恨不得自己也成个角儿,画了彩妆,着了绫罗,天天唱。
喜欢看戏,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根吧?及至年长,看过了更多的戏,知道了更多的剧种,无论是昆曲的杜丽娘还是评剧的张五可;无论是京剧的杨贵妃还是越剧的林黛玉,一千个剧目有一千种听法,一千个人有一千个观法。然而在戏里,那韵味却是相通的。一个身段,一节流水,一句道白,人世间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全在里面了。
都说唱戏是疯子,看戏是傻子。戏唱到紧处,角儿哪里还是角儿,分明就是戏里的人物。看客自然也不再是看客,这台上台下的人生,早已演作一处。所以才会有人说,也许前世,我们都是伶人,今生,来回的翻唱,一场注定悲情的戏。
人生如戏,自出生那一刻起,即意味着远离纯净,开始漫步在红尘的烟火里。本只想,做一夕风烟看客,却一不小心,登了台,入了戏,浓墨重彩里,念着别人的戏文,演着自己的浮生。难怪席慕蓉也会说;“我们都是戏子,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生命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在不同的场景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上演着不同的戏码,有时候是主角,有时候是配角,多数时候跑跑龙套。起初我们本色出演,难免磕磕巴巴慌腔走板,会露怯会出丑。后来呢?一板一眼字正腔圆,间或会赢得几句喝彩,几声掌声。到最后,唱累了,演倦了,竟巴望着大幕落下的那刻。
看白落梅写张爱玲,她说“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民国就是一场散去的戏,曾经锣鼓喧天的倾城故事,早已淹没在落落风尘中,不知所往。那个被光阴抛掷的女子,又从远年的巷陌,款款走了出来。她着一袭素锦旗袍,穿越民国烟雨,走过季节轮回,那散落一地的,是薄荷般清凉的记忆。”那一刻,我的心莫名的揪了起来。摆弄文字的女人,多多少少是有几分天真的。游离于尘世边缘冷眼旁观红尘烟火,一帧一帧描绘他人悲欢聚散。貌似洞明世情,却不知自己早已粉墨登场,上演着一出隔世离空的另类大戏。在这寂寥的人间剧场,她姿态倾城却偏偏为情落魄成尘,她深知人生从开场走到落幕的不容易,因此心怀慈悲,也因此甘愿低眉,然而,纵然情深至此亦难免人心的险恶繁复,世事的复杂多变,现世安稳终成南柯一梦。人生如戏,角色似乎是自己的选择,却终归逃不出命运的巨掌。
也罢,既是无可躲避地登了台入了戏,莫如就唱下去吧。演给别人也演给自己;看别人演也看自己演。演着,看着,人生的滋味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