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 ·祭
一
少年的林寻跟随大师兄下山。起因是山下城镇的居民到他们的道观去求助，大概意思是最近城里闹妖怪，已经夺了不少人的性命，且接下来的日子，恰逢七夕。
每年七夕，这小城镇都会举办一次烟花盛会，供青年男女们游玩，到时候出来的人更多，生怕更多人失去生命，因此来请求道长们的帮助。
大师兄清苒看着一路上兴奋不已的林寻，知道他少年天性在山中闷坏了，出言笑道：“到时候你要玩可以，但是不许忘了我们此行的正事。”
林寻猛点头：“师兄你尽管放心，这次我们定要抓住那个害人的妖怪。”
下了山还要穿过一片郊野方能到达城镇，等他们到达城镇，天已经黑了。清苒带着林寻找了个客栈落脚，一边洗漱一边对林寻说：“你若不觉得累，可以出去查探一下，七夕在两日后，那天的烟花祭绝对不能让它出人命，最晚就是七夕那天，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妖怪灭了它。”
林寻答应着背着一把桃木剑就出了门。虽然这几天妖怪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但由于烟花祭的来临，不少人还是大着胆子出来采买做准备，一路上的景象倒是热闹。
烟花祭的主要地点是青云寺，七夕那晚，这里不止会放好看的烟火 ，还会举办一个花灯会，到时候，夜空烟花璀璨，街上游灯如龙，好一个繁华盛会。
林寻一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山中修行清净，几近与世隔绝。就算是来一些人请求师父帮忙为家中死去的亲人做法事之类的，这些事情林寻也是不管的，自然就接触不到什么人间的事情。他自己一路上看得新鲜，也不看路，所以撞到了人也就不奇怪了。
“哎呀。”
“你走路不看路的啊。”
一个小姑娘跟他装了个满怀，手里提着的篮子也掉在了地上，篮子里装满的鲜花散了一地，小姑娘反应快，很快就收拾起来了。林寻被撞那一下傻住了，看着那小姑娘利落地收拾东西，愣愣地伸出手想帮忙，然而那小姑娘已经收拾好站起来，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林寻摸摸后脑勺：“你是卖花的吗？”看着眼前一张俏丽水灵的脸庞，平时在山上一向爱跟师兄弟贫嘴说笑的他，此时却抓耳挠腮急红了脸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小姑娘点头：“是啊，要是被你撞坏了，我可要你赔的。”说完就笑了。一笑起来，嘴角就向上翘，一双大眼睛也显得特别清澈，就跟被春天融化了的冰一样。
林寻慌忙点头：“那一定赔，一定赔。”
他这傻不愣登的模样反倒逗得小姑娘笑得更开心了，她撩了一下散落在耳边一缕头发：“小道长，第一次下山吧。”
“啊……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朝他身后努了努嘴。林寻才想起自己的身后还背着把桃木剑。
“小道长第一次下山，我来带你看看吧，你看今晚这里就这么热闹了，过两天的七夕，会更热闹更好玩哦。”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小姑娘突然伸手往前方一指。“你看，青水湖到了。”
只见前方果然有一片湖，离烟花祭的举办地点稍远了些，可能由于天色已晚，湖上冷清的很连一艘船都没有，湖边也看不到一个人，与别地的热闹景象简直对比鲜明。小姑娘低头笑笑：“你别看现在这么冷清，到时候七夕节，好多人会来这里放花灯，热闹得很。”
林寻只觉得这个地方挺清净，待着更舒服，看着这一片湖水，竟然开始期待起两天后的烟花祭，在这么美的湖水上倒映着盛放的烟花，还有湖面上漂着的花灯，不知是个怎样的美景……但是，要先除了那害人的妖怪！
终于想起来正事的林寻转身就要往回走，一回头就看到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伸出的一只手因为他的突然转身而尴尬地悬在半空。小姑娘红了脸：“我想把你往回拉一点，晚上湖边特别凉。”
好温柔。山上都是师兄师弟，大大咧咧的，没碰上有人这么贴心对过他，林寻心里想着，再一次红了脸。
“小道士，明天还来镇上吗？”
林寻用力点头：“一定要的。嗯……我叫林寻。”
小姑娘歪着脑袋朝他笑：“我叫庭芳。”
庭芳庭芳，满庭芳翠。
林寻小时离家时，家里的院子也是种了满满的绿植。夏天一来，满庭芳翠，看着就说不出的畅快。如今听到庭芳这个名字，他一下子又想起了许多年没回去的那个家中的小院子。
“那么，再见了林寻。想找我玩的话，来青水湖吧。”
“嗯……好的，庭芳。”
二
“师兄，这是庭芳，我认识的新朋友。”林寻低着头向清苒介绍道。
他们这一天一夜查遍整个镇，都一无所获，眼看这已经是第二天，七夕就在明天，两个人的自信心都觉得受到了打击。心中烦闷之时，林寻下意识地往青水湖方向走去，清苒以为他有线索，也跟在后面。
庭芳捂着嘴偷笑，清苒难得看到林寻这个样子，大笑道：“好柔弱的小姑娘，师弟我们可得加把劲把那妖除了，让小姑娘七夕可以放心玩啊。”
林寻正想点头说是，庭芳却笑了：“道长想错了，这个镇上没有妖。所以你们可以尽管放心，我带你们去游玩散心吧。”
清苒一愣：“正是镇上居民上山求助，说最近有妖怪作乱，死了几个人了，你怎么说没有妖怪呢？”
庭芳反问道：“那么道长，你下山这两天，可有找到那妖的踪迹？”
听到这话，清苒和林寻顿时语塞。他们这两天的确一无所获，查了几个死去的人也是半点线索都没有，镇上一丝妖气也感应不到。他们师兄弟二人也确实怀疑过，这个镇上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妖怪。
庭芳并没有在意他们二人的沉默，只是好奇地伸出手想去摸清苒背着的桃木剑，但还没有摸到，就又把手缩回来，说道：“师兄这个看起来好厉害。”
清苒也只是笑笑，庭芳又紧接着问道：“那师兄，我能跟林寻去青水湖玩吗？我跟他。”
她的眼里盛满了笑意，露出期待他回答的神情，让人不忍拒绝。年轻就是好啊，清苒心想着对着他们二人点头，道：“去吧，小心点。”
林寻点头：“知道了师兄。”
自觉有点多余的清苒也只是目送他二人小跑着离开，往青水湖方向瞟了一眼，心里嘀咕道镇上也有其他湖，怎么别的湖泛舟一大片的湖里都快挤不下，湖边一圈叫卖杂物的游玩的，湖上湖岸好不热闹。对比一下周遭都非常空荡冷清的青水湖，清苒觉得有点嫌弃。
走了几步，清苒猛地站住。
其他湖上的船多到挤不下，而青水湖空空荡荡，为什么没有人选择来青水湖荡舟游玩？
镇上居民那么喜欢去湖边游玩，小贩也选择湖边叫卖，为何唯独青水湖空无一人？
青水湖这么大，为什么只有庭芳一人在那里游玩？
庭芳一开始说的是，“我带你们去游玩散心”，后来又改说只有她跟林寻。
再回想起她想摸自己身上桃木剑却又缩回手的样子，林寻转身拔腿就往青水湖方向狂奔。
她那哪里是好奇，分明是在试探自己的实力！觉得自己的实力她没有把握，所以决定把自己支开，留下她有把握的林寻。
现在这小子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就算学得再好实力再强，面对她，怕是半分也使不出来。
清苒越想越急，一路狂奔，而在他往青水湖赶去的时候，原本晴好的天色逐渐阴沉下来。
三
终于青水湖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内，清苒却看到这一景象：在林寻欣赏着青水湖的风景时，在他旁边嬉笑的庭芳往后退了一步，伸手便将林寻推入水中，十分干脆利落。
她转过身来，清苒倒吸一口气，眼前这个人，样貌还是那个样貌，只是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好似换了一个人。看着她，清苒伸手将桃木剑握在手中，暗自提气准备运功发力。
看着他这架势，庭芳冷笑一声。一阵狂风大作，清苒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风不对，被刮到青水湖上，幸而及时反应过来没让自己被打入水中。
“想杀了我是吗？”庭芳嘴上说着，一步步走上青水湖，竟然能够轻巧地在湖面上行走如同在平地，脚上半分未湿。
清苒回应道：“难道要留着你残害百姓？”
“真是心怀天下，道士，你一心护着岸上那些蠢人，那便是同我作对了。我告诉你，我等着这天很久了，今天，他们全部都要死！谁都别想活到明天高兴过节！”
清苒努力让自己身子在湖面上稳定站立，朝她喊道：“你是水鬼？你若是因为被压在湖里而怨恨，那我可以带你走，让你进入轮回，你完全不必害人。”
从她推林寻入水，再联想到她之前那句“这个镇上没有妖”。清苒终于反应过来，确实没有妖，因为最近这镇上杀人作怪的，不是妖，是水鬼。
一种可怜又可恨的鬼。
有的湖水带有邪性，一旦有人入水便被它扣押，将精气作为自己的滋养。而这倒霉的人就成了水鬼，死后不得进入轮回，只能死守着这湖。要想摆脱这样的宿命，就要等着下一个落水的人，让他代替自己守湖，自己则可以离开进入轮回，是为替死鬼。
怨气大的例如庭芳则会强大些，慢慢的能走出湖面，只是还是不能离开湖水太久，所以要时常回去。
庭芳冷笑：“如果你在我落水而死时来跟我说这话，那你是我要铭记几辈子的恩人。”说完这句，她有些哽咽：“可是，为什么，我落水那天，有的人明知道我要去那湖边摘野菜，却不提醒我那湖中有水鬼？”
“我自认生前从未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别人有求于我而我能做到的我也从不推辞，为何我落水，岸上的人都选择了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我被水鬼拖入水底，为什么？”
“我只是在岸边为我娘亲采摘她爱吃的野菜，就被水鬼拖入了水底。他倒是解脱了可以进入轮回了，我呢？凭什么我要代替他守着这湖？”
清苒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人们太过惧怕水鬼，所以选择袖手旁观；他认为这是人性，可以理解，可是庭芳也确实无辜。
“你知道这湖底有多冷？你知道这湖底有多黑？入了这个湖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光明存在过一样。只有我知道，因为那湖底只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那里有水鬼等着找替死鬼？为什么那天没有人救我？凭什么我要守着这又冷又黑的湖底不能离开？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幽深的湖里，有一双眼睛看着那个曾经清澈明亮的小姑娘，如今脸上的表情皆为怨毒，只希望把这个镇子里所有人都拖下来与她陪葬。
“回答不了我是吗？那你们全都死在这湖里吧，你们全都下来陪我吧！”
庭芳说完，清苒就发现风比刚才更大了，夹杂着暴雨打在自己脸上生疼。镇上所有的湖瞬间都掀起了巨浪，一波接一波向岸边涌去，没有一个是平静的。眨眼间，岸上就已经是一地的水，水面一下子升到了成年人的腰部高度，还在往镇子里继续涌去。照着这速度，一天之内整个镇子就能全淹完了。
灾难来的太过突然，岸上传来许多百姓的尖叫和还有孩子的哭喊声，人人拖家带口的，任何东西都来不及拿就往没水的地方跑。人群慌乱逃命，身后巨浪追赶，情形看着十分吓人。
这一切给清苒来了个措手不及。这场面，跟戏剧《白蛇传》里的水漫金山恐怕是有得一比了。清苒知道这样下去真的要出人命，整个镇子都要被毁，没想到她竟然强到这个程度，一向自信的他也没有把握能够制服她。但是拼上自己这条命也要杀了她。她怨气太大，不收了她简直后患无穷。
庭芳冷冷地看着岸上的情形，身旁巨浪滔天都影响不到她丝毫。这时一双手突然从庭芳背后伸出，被推入水中的林寻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凭着法术站在湖面上，从庭芳身后环抱住了她。
感受到怀抱的庭芳一愣，清苒看到林寻，怕伤到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林寻抱着她，语气轻柔说道：“庭芳，刚才我也在湖底呆了一会，其实我早就可以上来的，但是我想感受一下你一直待着的地方。所以湖里有多黑，我知道；有多冷，我也知道；你的怨恨和难过，我也知道。”
“那个地方真的很黑，又只有自己，很压抑。那个时候的你，是不是很害怕？又怨恨岸上的人为什么这么冷漠。那个时候的你，被扣押在湖里，是不是很孤单。你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是你？”
庭芳沉默了下来，清苒敏感的察觉到，风雨打在脸上好像没那么疼了。
“我如果能早些下山来遇到你就好了，你就不会在这又黑又冷的湖底，一个人呆了那么久。救不出你的话，我就跳下去陪着你。这样的话，至少你不是一个人。”
林寻眼眶泛红：“庭芳，你怕黑，我陪着你；你怕冷，我抱着你。我陪着你说话，你就不孤单了。我是道士，会法术，可以保护你，你可以不用再害怕了。岸上那些，你把他们弄下来也没有用，就不要了吧。以后，我陪着你就好了。”
“对不起，没有早点遇见你，让你一个人忍受了这么久。”
庭芳终于忍不住转身扑进林寻怀中，嚎啕大哭起来。林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哭吧，以后不开心了，打我就好了。”
风雨渐渐平息，湖面也不再翻浪，慢慢静止下来。岸上的水开始逐渐后退，逃命的人们喘着气往高处逃，却惊喜的发现水都往湖里退了。
天也晴了。
四
清苒看着湖面上的两人，松了一口气，用法术弄了一片大荷叶从他们脚下托住他们。林寻还在哄着她：“我保证，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镇上东西差不多都被淹毁了，明天的七夕怕是过不了了，但不管怎么说，性命能给保住就是万幸了，清苒这样想着，庭芳突然大喊：“林寻！林寻！”
客栈内。
“林寻只是内功消耗过大，休息一阵就好了，不必担心。”清苒说道，然后看向坐在床边守着林寻的庭芳：“倒是你……”
她离开青水湖已经快一天了，面色唇色已经开始发青，也快没有力气再站起身走路了。
“青水湖我会回去向师父禀报，请高人去掉这湖水的邪气，不再扣押人的灵魂给自己吸精气。你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帮你脱离青水湖的束缚，让你能够正常进入轮回投胎转世。”
庭芳虚弱地摇头：“若是换在以前，那我是巴不得，但现在，我只想待在他身边。”
清苒皱眉道：“可你现在这样，撑不了多久，难道你真的想让林寻陪着你做水鬼吗？”
“当然不是。”她说道：“那个痛苦，我自己都受够了，何苦拖着他一起。”说着，她指着林寻身上的玉佩，那是林寻一直随身挂着的玉佩，从不离身。她说道：“既然你能让我的灵魂离开进入轮回，那么让我的灵魂附在玉佩上，我想你也做得到吧。”
当然是做得到的。清苒想，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第二天。
林寻醒来，低头揉了一下发痛的太阳穴，眼睛瞥见他平日里随身的玉佩似乎比以前带上了淡淡的光芒，显得比以前更加剔透，光泽诱人。
他盯着玉佩许久，突然笑起来，带着少年特有的灿烂：“庭芳，是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