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5她SHE丨老牛
【九洲芳文】
熟悉她的人都喜欢叫她老牛。并不是因为她名字里有个牛字。
01
她叫牛贞，因为生她的那年是牛年，再跟着上面两个女儿名排下来，山叔很快就给三女儿起好了名字。
山叔是个耿直的人，虽然在村上没担什么要职，却很受乡亲们爱戴。
或许是山叔基因的遗传，牛贞从小就伶牙俐齿。
她一直对抗山叔的那句话，“丫头家的，会写自己的名字，识几个字够了，早晚是人家的人。”
可任她成绩再好，也拗不过山叔的威严，牛贞只好离开学校，跟着姐姐们下地干活。
几个月下来，牛贞的农活做得样样居上。很受妈妈们喜欢。
妈妈们聚在一起时偷偷议论：这丫头真不错，心灵手巧，能说会道。不知哪家有福气娶到呢。
嗯，是的，哪家娶到哪家发旺。
当时也有我妈在场，妈妈悄悄说，要是嫁给我儿子做媳妇，我啊，睡着也会笑醒。
后来，牛贞还真成了我的大嫂。
02
想起牛贞成我大嫂，还真有一段戏剧性的故事呢。
当时，村组都有一条七八吨的水泥船派出去跑运输，山叔是船老大。经常出没河港码头，熟悉的人里有户高邮的船家。
山叔那天突然想起来跟我爸说，给你文儿介绍个对象。
爸爸喜出望外：好啊！
就是我这个朋友家的女儿大红。
双方家长还有孩子们见过后，感觉还行。
山叔趁热打铁，要不行个仪式？放个鞭炮？大家就知道，你家姑娘有主了，他家小伙订亲了。
大红父母倒没急着表态，大红羞答答的听爸妈的话，这事就搁了下来。
直到我大哥应征入伍的通知下来后，山叔又提起这件事。再次带着大哥，去大红家。
回来时，踏进家门妈就发现山叔的脸色不好看。妈妈悄悄把大哥拉到一边：怎说的？大哥说：人家没答应！
没答应没事，山叔！妈妈赶紧打圆场。
没事啊山叔，儿子还小，说不定去部队还有更好的前途，不愁讨不到老婆。
是啊，是啊，爸爸一边给山叔倒酒，一边应和着妈妈的话。
酒过三巡，山叔面色红润，嗓门有点粗起来：这家人真不是东西，说得好好的，说反悔就反悔了。
山叔使劲呷了一口酒，杯子往桌上一掷：你们别担心，明天把三丫头嫁给文儿做媳妇！
山叔话音一落，屋子里瞬间鸦雀无声。爸、妈、大哥，面面相觑，不敢答言：山叔可能是酒多了。
03
山叔酒后真言，让牛贞喜出望外。
自从下地干活，她就喜欢上当农技员的大哥，总找各种借口靠近他。
大哥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山叔酒后的一句话。他才仔细多看了几眼。
牛贞，个子不高，一米五几的个头，微胖，两支长辫子乌黑发亮，笑起来两小酒窝，在她微黑的脸上，很好看。
山叔的话，我爸妈并没放在心上，以为他说的酒话，可没隔几天牛贞的话，让妈惊喜起来：大妈，我爸说了，让我给你家文儿做媳妇。说这话时，牛贞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娇羞。
按照惯例，我家出面请了媒人，帮大哥把这门亲事订了下来。爸妈那个高兴啊，直笑得合不拢嘴。
04
大哥去参军的第二年，一场横祸把所有的美好都撕碎了。
农历八月初四，妈妈身体不适，跟村干部请了假。正好有顺船去我学校。她惦记着刚去上高中的我。
行至村西桥下，船头撞上了桥桩，本就揺摇欲坠的桥板，晃悠悠地滑落下来，坐在船头的妈妈来不及避让，桥板砸中妈妈的右腿，一下子血肉模糊，顷刻之间妈妈便不省人事……
而当时我正在课堂上憧憬着我的诗和远方。却不知，我的天空瘫塌了。
妈妈腰部压缩性粉碎性骨折。被截去右腿。
本来说好秋场给牛贞买几套新衣，带上媒人商议结婚的事，这下全泡汤了。
妈妈生活已不能自理，二十四小时要人看护，爸爸一人怎吃得消？而妈妈是因为去看我收伤的。带着赎罪感，我辍学。回家照顾妈妈。从此告别了学校。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一瞬间，让人猝不及防，又无可奈何……
05
牛贞三天两头往我家跑，什么活都干，就像一家人。
我刚离学校，好多事不会做。牛贞安慰说，别急，只要勤劳，什么活都学得上，没人天生就会做事。
每次她来，爸妈总忧心忡忡，想让她别来，又怕惹出话，她来时又觉得她来有话要说。
那次，牛贞又来了，帮我把妈平躺了下来。
坐妈妈床边沉思片刻，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跟我妈说：大妈，有件事我要跟你们说一下。
没等牛贞接着说，妈妈眼泪直滚：三丫头，你不说，我们也想跟你说。我家现在这样子了，你有什么想法我们都听你的。只怪我，是我害了文儿。
妈…妈妈…看到妈妈那样伤心，我抱住妈妈哭了。
妈…都怪我，你不是去学校看我，怎么会遭这磨难，是我害了你……
看到妈和我哭成一团，牛贞急红了眼眶：大妈，你想哪去了？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你们快别哭。随手拿起床头的手巾替妈妈擦眼泪。
大妈，是这样的，我和文哥商量好了，我们去部队参加集体婚礼。家里酒席就不用办了。你安心把伤养好，把身体养好，就最好了。
听牛贞说完，妈妈又哭了：三丫头，大妈怎对得起你啊，没有花船花轿去娶你，也没帮你去做几身新衣裳，老唐家这是修了凣辈子的福份啊？
爸爸在一旁也直擦眼睛，却忍不住露出久违的笑容…
06
没有花船，没有花轿，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震天的鞭炮。牛贞背上简单的行李和山叔及家人挥泪告别。
山叔和山婶红了眼眶：我们不管你了，以后享福也好，受罪也好，都是你自己选的。苦的甜的也你自己尝了。好好的过日子就行了！
我和大姐送了牛贞一程。轮船码头上，大姐拉着牛贞的手说：祝你们新婚愉快！幸福美满，天长地久！姐和我眼里都闪着激动的泪花。
牛贞谢过大姐，笑嘻嘻的背起背包，走向跳板，走向她心中的幸福。那么无畏！那么勇敢！她的背影在我心中一步步高大起来！
牛贞去部队和我哥参加集体婚礼的事，在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也就是从那时起，牛贞，已开始被老牛代替了。
07
结婚，生子，退伍，就业。大哥和所有军人一样走过了这段过程。
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大哥又融入了弄大船、奔江南的行业。经过几年的辛苦，船从十五吨换到三十吨，又重建了新房。
那个曾经风雨飘摇的家终于改换了门楣。
要是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谁还会再祈求什么？
08
大哥四十岁那年，生日是在医院过的。
那段时间大哥总感觉没劲。牛贞以为刚砌新房劳神了，让大哥多休息几天，正好过四十岁生日再去江南航船。
大哥自己有偷偷去医院检查。这一查，惊呆了！
医生要他赶紧住院治疗，并要通知家人来一下。
牛贞火急火燎的赶到医院，就被医生拉进办公室。
你要有思想准备，你家人病情很严重，我们没敢告诉他。
我文哥怎么了？牛负本来很淡定的表情一下慌张起来。
乙肝！各项指标都已严重超高。需赶紧住院，隔离治疗。
乙肝？牛贞一下懵了！
虽说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也赚了些钱。换大船，砌新房化光了积蓄，已欠下外债。心眼里总想，空这几个钱算不了什么，只要人好好的，还这点钱应该不成问题。
眼下这突然的变故。牛贞的心里一下陷入了兵荒马乱。
所有家人都陷入了兵荒马乱……
兄弟姐妹以及骨头连着筋的，有钱的凑钱，没钱的想办法筹钱。
在这期间，大哥的病情，急转直下，从镇医院转到县城医院。
能借的都借过了，能帮的都帮了。大哥的病却不见好转。
这时候，医院又发了欠费通知单！钱在哪？钱在哪……
这时好心的村民，在村里发起了募捐。
一份份带有体温的爱心款送到村支部。一个个带有温度的名字记在一张清单上。
牛贞从村干部手上接过善款，她咬紧牙关，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她要求把那张清单给她。她要留着。
等文哥病好后，一定如数偿还。文哥还不起，就让儿子还！
她把八千多块钱抱在怀里，死死地抱着。像抱着病重的大哥。
从村西村支部到村东我家，一路上牛贞不敢直视乡亲们的目光。她几乎一溜小跑跑到家，趴在床上嚎啕痛哭……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伤心的哭。
这么多年，多苦多难的日子，也没见她哭过，她都有办法挺过去。
此刻，任何劝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09
等我们把钱筹齐了送到医院，却接到医院同意出院的通知单！
不是康复出院，是没治了……
牛贞把钱举在手上：医生，我有钱，我有钱了。求求你们，救救文哥。他还这么年轻，我们的孩子还这么小，我不能没有他……
医生也红了眼眶：孩子不是我们不给他治，是无药可救了。回去好好陪陪他吧！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牛贞瘫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
大哥还是被带回家了。与家人隔离，分开吃，分开住。
牛贞悉心照料，少吃，多餐，荤素搭配得当。花尽万千心思，变着法儿调成合口的味。
一天一远房亲戚带来一消息，说台城那边有个老中医，有的人抬着去的都能治好，去试试看吧。
去啊！去！牛贞像看到了希望。背起大哥赶去求医。
真是奇怪。
是县医院医生误诊？还是大哥命不该绝？亦或是牛贞的真诚感动了上苍？吃了一个疗程的中药，大哥的病情奇迹般的稳定下来！
老中医说再重配第二个疗程，一定会有所下降！别急！中药慢慢来，会好的。
正如老中医所说，吃完几剂中药后，大哥的脸色由酱紫色慢慢现出红晕，饮食量也有增大。只是还被牛贞控制得好好的，多一口都不行。
一切如柳暗花明！云开日出！
经过将近五年的康复治疗，大哥的病基本就好了。
在这期间，侄儿寒窗苦读，考上大学。
这一切都源于牛贞的永不放弃！
因为当时也有人跟她说，募捐来的钱别再往水里扔了，你们以后还要过日子。小伙也别上学了，找个工做，养活自己就好！
10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
侄儿大学毕业后现在一家企业任高管。买了房，买了车，娶了妻，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
大哥和牛贞，历经磨难，按理应该卸甲归田，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才六十出头，还早呢！已经丢失了好多美好时光。我们还要找些回来。
因为照料大哥时，翻遍几本菜谱，牛贞又和大哥一起办起了家宴。
“老牛家常菜”办得风生水起。充实了自己又带动了一群人一起走在忙碌而快乐的路上……
她是我一生敬爱的女人，她把蹩脚的生活过成了花。她把一个女人的毕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家。重没为自己想过。几十年了，我没叫过牛贞大嫂，我觉得叫她”老牛”更般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