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是个文化人

    题记：种了一辈子地，但老爸坚信自己从根儿里是个文化人。文化让他自信，也让他虚荣。

每年过年到坟地祭祖，老爸就手里拿根烟，站得挺直，对着满是枯枝荒草的坟包对我们说：“下面埋着我爷爷。他当年可是留洋回来的。留洋的人，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文化人！我们祖上就是文化人！”

未曾谋面的祖爷爷是不是留洋的，已不可考，但他识字倒是真的。三年自然灾害时，爷爷奶奶带着孩子在城里活不下去，就跟着亲戚逃到我们现在住的村子里，因为爷爷识字还会打算盘，而村里缺一个会算账的，村里的两家族人才同意爷爷在此安家，并慷慨地分了几亩薄田让他养活老婆孩子。

老爸的学历是初中，他一直为此愤愤不平。当年他学习成绩好，到升高中时，名额有限，由村里推荐。老爸跪着求爷爷去帮他争取一下，他想继续读书，可爷爷太懦弱，就是不敢言声，就这样爸爸没上高中。

“如果我上了高中，搞不好我就考大学啦！”老爸对自己的文化基因很有信心。

虽然老爸没有继续学习书本的知识，但他的聪明和热情从未被埋没。他后来做裁缝，走街串巷卖帽子，日子过得很是不错。那时我想要一包鸡蛋糕，老爸都是成箱成箱地买给我，看见我拿着新鲜未拆封的鸡蛋糕喂给狗吃，他看都不看一眼。

后来，村里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老爸关了裁缝店，老妈从国企里辞了职，两人一口气承包了22亩荒地。没日没夜地埋头开荒三年，荒田变沃土了。就这样，老爸老妈依靠着这片土地，盖了当时村里最阔气的宅子。

老爸老妈当时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得不得了，用老妈的话说就是，在企业里上班，还得早睡早起，受领导管，回家种地多自由，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因为承包的土地多，虽然距离有钱人十万八千里，但实现小康生活还是很轻松自在的。

老爸老妈那时对我和弟弟的人生规划就是，初中毕业，继续回家承包这块稳保小康生活的土地，继续种地！完美！

也许是祖上的文化人基因开始运转，我和弟弟高中毕业分别考上了重点大学，我去北京，弟弟去哈尔滨，家里的地我俩是暂时种不上啦。

老爸在村子里，摇杆更直了，甚至有几分目中无人，仿佛考上重点大学的不是我和弟弟，而是他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改头换面，衣服笔挺有型，皮鞋锃亮。在农村人还都随便在集会上买着二三十块的衣服时，老爸目光已经转向几百的衣服。他就像村子里一只骄傲的孔雀，仿佛开屏的羽毛上都是写满了文化人几个字，眼睛看人的眼神都是向下的，仿佛在说，我跟你们就是不一样。

老妈对此的评价是：你爸就是个神经病。

文化让人自信，也让人虚荣。我有些分不清老爸这究竟是得偿所愿、果然如此的自信，还是我比你们都好、你们都不如我的虚荣。

我和弟弟毕业后都没有像老爸想想中那样考公务员，即使弟弟进了国企，薪水也是一般，加上福利，虽然衣食无忧，但是与想象中的有权可用，有钱可拿，有礼可收，出门有车接，出去吃饭有人请，出去办事有人拍马屁中的旧时官僚主义式生活毫不沾边。弟弟就是一个普通工人，而我也成为服务企业的一名普通职工。我们只是因为学历而有能力付出更多才华，因而可以赚取多一点的薪水或奖金。重点大学的光环似乎对我们的人生没有什么加持，努力和勤奋更重要。

老爸有几分无措。他常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他本期待着看到我和弟弟一毕业就可以当官一呼百应或者挣大钱一掷千金，他也好在村民面前再摆摆威风，结果发现，我俩既没当官，也没成有钱人，更没什么威风可让他狐假虎威。因为我俩的平凡，他在村里不得不又变得平凡。

老爸不甘心。在50岁出头的年纪，他执意过起了退休的生活。村里人再打短工喊他，老爸一概回绝，宣称，我的儿女是重点大学毕业，已经工作挣钱，哪里用得着我出去挣钱给自己花？

其实，我和弟弟还在为结婚、为房子、为孩子挣扎谋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钱可以塞给老爸。但是，老爸告诉老妈，他不出去干活，就是为了给两个孩子涨脸，让村子的人都认为我和弟弟有出息。是的，老爸，需要村里人还满怀羡慕地看着他。他们不知道我和弟弟过得平凡而普通，但是看到老爸身体尚健，就不用再去打零工挣个零花钱，肯定是儿女们挣了大钱。

老妈也是50出头的年纪，身体健康得不得了，还不到向儿女躺着伸手要钱的地步，她坚持去找个活计，就为了锻炼身体。

凭着老妈每月一千多一点的工资，养着老爸和老妈两个人的零花。就这样，老爸开始了拿儿女吹牛，进门伸手向老妈要钱的日子。

村里的土地被征了，村民们都到厂里看看大门，打扫打扫卫生，既有个事儿干，又可以强身健体，挣个零花钱。老爸不想跟村里人整天聊看大门、扫地的事儿，为了证明自己的品味，老爸开始在家养养花，写写毛笔字。

效果很不错，老爸从原来的提笔忘字到现在可以写对联，虽然笔迹很生硬，但是家人还是欢天喜地一顿夸。村里人顿时觉得老爸的格调又高了不少，属于有文化、有品位、有追求的老年人。

但是，老爸耐着性子练了两年毛笔字，终是厌烦了从老妈手里要钱的生活。在某一次彩票中了20块后，老爸开始了新的生活目标：买彩票。

“我已经想好了，中个500万，交税100万，我100万，你妈100万，女儿100万，儿子100万，就差中奖啦！”

老爸，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