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滴雨黄花泪

李清照

词界女王，非李清照莫属，这是公论。李清照是闺情词中第一位自我抒情的大家，是词国第一个专门致力于自我抒情的女子。高中语文必修四选了两首词：《醉花阴》和《声声慢》，就是李清照自我抒情式的代表词作。她写的虽是狭小的一己之情，却是那样的普遍，能使千百年来的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和感动。那份爱情，那份离愁，那份痛苦，虽是她的一时一瞬的，一朝一夕的，然而却有着强大的时空穿透力，成为滋补当时和后世大众心灵的精神养分。

前期作品《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游宦在外，李清照独守闺房，对丈夫无比思念。大家知道，早年李清照爱情甜蜜，婚姻美满，但与丈夫聚少散多。这是这首词的写作背景。从词的性质上来说，是妻子寄给丈夫的一封家书，其读者本该只属一人，即赵明诚。所以读这首词的一个最佳角度，我以为读者不妨把自己想像成赵明诚，方觉此词之妙处。

词的上阕写她这样一位贵族少妇独守空房的百无聊赖和无尽愁绪：她为漫长的白天而愁，傻傻地瞅着香炉里瑞脑成灰；她为漫长的黑夜而愁，孤抱玉枕，独宿纱厨。白天盼天黑，夜里盼天亮，她盼来盼去为的啥？不就是盼她的心中如意郎君的早日回归吗？词的下阕直写自身可怜形象：暗香盈袖，此香是花香，也是少妇诱人的体香；人比黄花，两者形神酷似，黄花瓣长骨感，人体清瘦苗条，花随秋风摇曳，人饮秋风发愁。总之，词人写自己的美丽多情，却又不堪承受思念之重，是楚楚可怜者对自己所爱者的乞怜撒娇。试想，赵明诚看后岂能不为李清照的率真纯情而感动？岂能不因词的高妙手法而自叹不如？岂能不因此而顿生怜香惜玉之情呢？赵明诚曾赞：“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是啊，有此奇女子陪伴，他日辞官不做，携其归隐，朋鹤友鹿，也不枉来人间走一回。

这首词绝妙之处就是全篇不着一字思念，却处处表现浓烈的思夫之情。夜不能寐、昼不登高、把酒独酌、无意赏花，如此种种莫不表现对亲人的苦思。相思到销魂失魄瘦比黄花的地步，其真切强烈莫此为甚，感染力之大实无以复加。此词的高潮之处，当属“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句最重要的诗词意象当数黄花。之所以备受推崇，原因有三：一则，以帘外之黄花与帘内之玉人相比映衬，境况相类，形神相似，创意极美；再则，因花瘦而念及己瘦，同命相恤，物我交融，手法甚新；三则，用人瘦胜似花瘦，含蓄表达词人离思之深，愁绪之沉。

然而，这种离思再怎么深只不过是生离之思，愁绪再怎么沉也只不过少妇闺怨闲愁而已。仔细品味，就会品出这种愁里有感伤，是伤自己青春易失，容颜易老；有希求，是求丈夫为官一方政事有为；有期盼，是盼自己能与丈夫长相厮守羡煞牛郎织女；有憧憬，是憧憬来日与丈夫共剪西窗却话巴山。与其说这是一种少妇的闺怨闲愁，倒不如说这是人生另类的喜悦和欢快。

梧桐滴雨黄花泪

然而天妒良缘。1127年金人南下踏破北宋山河，靖康劫难发生，汉族政权南迁，国破；李清照夫妇南渡避难，不幸赵明诚于1129年病逝，夫死；南方辗转逃难，颠沛流离，又丢失了大量珍贵的文物和古籍，财散。此时国破家败夫死，一股脑儿像巨石一样毫不留情地砸向这位柔弱女子。现在她明白，过去她守着“瑞脑消金兽”，等到炉香燃尽之时，她的丈夫还会归来，尽管她独守空房，却能守护着一份生的希望。而如今，她只能在一声声数着梧桐叶滴下的水滴，自己独自品味着上苍给她的无尽悲愁。

而这无尽的悲愁就浓缩在她晚年名作《声声慢》里：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山河破碎，家败夫亡，人生劫难，莫悲如此。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举目四顾，孑然一身，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只能欲语泪先流。举杯消愁，却嫌酒淡压不住心愁，正在愁肠百结之时，又见北雁南飞，却似旧时故友，睹物思人，更添一层愁苦。低头顾影自怜，却见落英满地，黄花憔悴，念及自己青春不在，容颜已失，再无爱人怜惜。更让人心酸的是，与丈夫未育一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纲常，又让李清照隐痛不已，却难以启齿。这就再也不是《醉花阴》里的闺妇闲愁了，而是人生的大痛大苦大悲大哀，它痛彻胸肺，撕裂心肝，又让人欲哭无泪，生不如死，实在是一个愁字无以了结。双溪舴艋，无法承载，况一个瘦比黄花的柔弱女子，又怎生消受？那梧桐细雨，别看它点点滴滴，却也是这般的沉重，沉重得让人窒息。

《声声慢》是李清照晚年作品，词情凄清哀婉。全词通过残秋景色的诗意描摹，倾诉了词人夫亡家破、饱经忧患的悲愁。此词同样有一个重要的诗歌意象——黄花，这种清瘦高洁倔强的黄花，似乎融入到李清照的血液里，渗透到词人的潜意识，如影随形，不离不弃。两首词的黄花意象内涵不样但前后连贯统一，从《醉花阴》里乞怜撒娇饱含热望到《声声慢》里委弃一地憔悴堪摘，这是一段黄花的历史，一段黄花生命的旅程，她是词人李清照的人生诗意地浓缩。然而就是这朵瘦弱的黄花，却书写了一位女性人生的传奇，词坛的辉煌。

梧桐滴雨黄花泪

当读李清照词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这位女性身上有着太多的不一样东西。你想，在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里，她却满腹才学，一腔才情，诗文不让须眉，撑起词坛半边天；在那男人说话算数的男权世界里，她偏在自己《词论》里，指点历代文人词家，说出自己声音；在那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宋代，她却为人不隐忍，为文不隐晦，坦荡率真，抒写真情真性，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醉花阴》《声声慢》这两首词就是李清照真情表露的范本，就是对这种与世俗不同的另类作了诗意的诠释。

当读她这个人的时候，你会感叹上苍考察人心志是多么的残酷。你想，一开始让她痛饮甜美幸福之酒，而后又把她淹没在苦海深渊里。然而磨难再多再大，憔悴得了清照形容，却吞噬不了易安心志。有道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她用灿烂的诗词解读人生路上苦难和痛楚，她用卓越的文字诠释词坛领军人物的精神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