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
文/云海清清
手套她叫杨柳青,是我们的学习委员,大嗓门,说起话来像是扫机关枪一样。不过,她自己说了,这样大家才能听得见,才能按时交作业。
杨柳青是个乡下来的姑娘,爹妈在附近的菜市场卖菜,她经常吃过中午饭,就会跑到那帮父母吆喝一会,然后又乐滋滋的朝学校奔去。看来,嗓门大也算是有家庭原因的。
嘉良高中坐落在城市的西郊,高新区,是全市的科技,大型公司,高档小区密集地。
我们的父母,基本上都是知识分子,即便不是,那也是土豪或者干部,开着豪车接送孩子上下学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大家都喜欢攀比,几乎没有人例外。要是车子比别人家的便宜,都不好意思让家长开到学校附近送自己。
杨柳青,一个卖菜小贩的子女,竟然会跟我们上同一所学校,而且每天自信满满,这让我们班那群养尊处优的女孩大为不满。女孩间的不满意,在我们男生看来,不是背地里说人家衣服土气,就是说人家身上味道奇怪,或者说人家行为不正经,或者说人家皮肤不好之类的。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杨柳青长得可是一点都不比我们的班花差,人家穿的还是特朴素的衣服,脸上也没有擦润肤霜,要是穿的洋气了,脸上擦的润润的,那还得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毕竟杨柳青太穷了,我们这些土豪还是愿意靠近班里那些香喷喷的妹子们。
杨柳青上学那可是费了周折,原本她在镇上有个弟弟,按道理来说,农村人是很重男轻女的,可她奶奶算过命,说杨柳青命好,以后绝对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所以就把弟弟留在家里,把她带到大城市上学了,托了好远的远亲的关系,把奶奶都搬出来了,那个远房亲戚刚好认识学校的校长,就这样,连赞助费也没交,就进了学校。
杨柳青的父母总说,这是青青的福气,遇到啥事都会逢凶化吉。杨柳青也的确很争气,别的同学在家被伺候着,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干。她倒好,除了学习,还要帮父母早上把菜摊摆好,晚上还要回家做饭,中午抽空还去帮忙,这样下来也没能让她把学习落下,我们班主任总说,大家要是都像杨柳青同学一样,考重点大学根本就不是问题。
说到杨柳青,我可真是挑不出她有啥毛病,她为人热情,又从不得罪人,是老师眼里的乖学生,同学眼中的老好人,再加上还是个学霸,我们对她都只能用尊敬二字来形容。要说到真正的毛病,大嗓门算一个吧,反正她不是一个软妹子,倒像现在流行的女汉子。
还有一个,也不知道算不算毛病,就是她一年四季手上都会戴着手套。你说大冬天戴手套是为了防寒,可是大夏天,不会是为了防晒吧,再说,如果怕晒着手,为啥不把脸用纱布遮起来,倒是用布手套把手严严实实盖起来。
自从她转到我们班的那一天起,大家就注意到了她手上的手套,开始大家还觉得比较陌生,后来女生们就开始议论纷纷,尤其是那几个长得漂亮的。
张欣然就是其中的一个:喂,大家不觉得她的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赵雪轻声说:我猜,是个残疾。
刘燕燕尖着嗓子说:不会吧,我隔着手套看不出她有啥残疾。
陈妮娜嘴巴一撇:估计是特殊癖好。
女生们议论纷纷,偶尔也有女生到她跟前去问个究竟,杨柳青每次都哈哈大笑,然后悄悄地说:是个秘密。
最好奇的当然数我们这群半大小子了,那探索心可是一点都不比小时候差,每天只要看见了,都会寻思着,这到底是啥问题啊?或者有时候没看见,也会突然的引起讨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发表自己的看法。
小胖说:保护自己的第二张脸呗,女孩多爱美啊!
保护你个猪头啊,第一张脸都没保护,干嘛保护第二张?长得最帅的李坤阳笑着骂道。
肯定是个残废,说不定断了手指头。林江说。
也有可能手被烫伤了,皮肤有疤痕,很可怕。我说道。
说不定手是绿色的,哈哈哈……徐邵科说着哈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杨柳青正在我们后面发作业本呢。她朝我们几个男生瞥了一眼,然后大着嗓门说:你说对了,邵科同学。
徐邵科摇了摇身体和脑袋,用力耸了耸肩,吐了吐舌头,表示自己怎么就没看到杨柳青过来呢。
那你把手套取下了我们看看呗。小胖眼睛翻着看着杨柳青,不识时务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后面的马力也起哄道:就是啊,让大哥几个看看是不是绿色的?
你敢不敢把手套脱下来给我们看啊?帅帅的李坤阳撇撇嘴说:臭丫头,光练嘴皮子了。
我就是不给你们看。杨柳青一边发着作业本一边说。
李坤阳咧了咧嘴:你就嘚瑟吧,我们还不想知道了。说完,朝旁边的林江眨了眨眼,林江意会到了,马上去夺杨柳青手上的手套,杨柳青哪料到会这样,马上死死把手套摁住,两只手紧紧按在桌子上。
随后,小胖又去扒她另一只手的手套,但是手套没扒下来,班主任已经站到教室中央了,她大喝一声:你们几个到底在干啥?杨 柳青,你先说。
杨柳青扫视了一遍我们几个,笑着说:没什么,他们就是要看我的作业本,看我怎么解的题。
我们几个不约而同,朝她打了个ok的手势,又低下头听班主任训话。
班主任不相信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我们几个,最后,她严厉地说:下学期就要高考了,你们不想着好好学着,怎么复习,竟然寻思着抢一个女孩的作业本,不能好好说么?今天下午放学后,把你们的家长叫来,同时写一份检查交上来。
我们几个都恨恨地骂着班主任,怪她一点也没有人情味。下了课后,李坤阳还是忍不住找杨柳青道了歉,其余的人看李坤阳都那样做了,也跟着唯唯诺诺道了歉,但是那学期,杨柳青的那双手一直就成了大家心头惦记的事。
高三下学期的时候,大家都特别忙碌,也没再有人去理会杨柳青的手,包括那些平时都只顾打扮和说是非的女人们。我们这群小子也是怕了考试,生怕万一考不上个好大学,以后连工作什么的都不好找,虽然家里条件好,但是没有几个人还愿意待在父母的身边,能远尽远,这样父母也管不着。
班主任看到我们这个状态,整个人都乐的合不拢嘴,但是眼神上还是很严厉的,万一我们经不住表扬,没几天就松懈了怎么办。
杨柳青那时的生活就变得简单了,她很少早晨和晚上帮父母出摊了,只是中午吃完饭,会上去吆喝一会,按她自己的话说,吃饱了好消化。
我们的父母也经常光顾她家的菜摊,和她父母说说自家的孩子,就说:看你家柳青学习可真好啊,也不知道学习方法是啥,能不能教教我家儿子?
其实,他们买菜的目的,就是想把杨柳青的学习方法给套来。
说到杨柳青的名字,我也是听我们班宁王爷(真名叫宁王野)说的,我有一次去王野家玩,就听王野的妈妈说这杨柳青的名字是根据五行八字起的,说她是命里缺木,所以这名字就全用上了木,补充之后,定能发达。
王野的母亲对我俩说:没想到这镇子上的人都这么迷信,什么跟什么呀,就是一群愚民。说完还冷哼了两声,后来,她又补充道:杨柳青这娃还的确不错,学习好,长得也俊,就是穿衣服不讲究。
我们俩表面上不说,心里却默默地叹道:谁叫人家娃不是城里人呢?
自从进了第二学期,学校里实行的都是题海战术,不断地进行模拟考试,有一次模拟考试后,杨柳青竟然从自家带来一小盘草莓,就是用那种小小的塑料盘装着,上面用塑料膜封好,这可是稀罕的东西啊,再说,整个市里估计有很少家开始卖吧,大家一个个像是馋鬼一样,全都扑了上去。
草莓还没洗,你们这群馋鬼。杨柳青大声笑着,头都仰的跟天一样平了。
嘿,洗个大头鬼啊!我要吃。小胖大胖手一挥,就把塑料膜撕破了。
喂,不洗,不许吃哈……徐邵科在后面冲上来说。
一群男生开始哄抢那小盘草莓,小胖急了,一下子把杨柳青的手套连着托盘从杨柳青的手里全都抢了过来,当时大家只顾着想草莓了,没有人注意到杨柳青的手,那只小手套被一下子踩在了地上,然后被几个大脚踩了几脚上去,留下了黄黄的印子。
我一看到地上的手套,忙喊:糟啦,柳青的手套掉了。
大家这才记起来杨柳青那双永远不脱下来的手套。我定睛看时,杨柳青眼睛已经有点懵了,她连忙用自己右手捂住自己的左手,可是我已经看到,她的手指好白,好细,好长,手掌嫩嫩的,只是,只是,我看到了,在小指的旁边,竟然还长着一截小小的指头。
杨柳青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地捂着手跑了,看到她的背影,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和悲伤。我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回过头来,大声地,愤怒地喊道:你们还吃什么鬼呀,你看看,就是你个猪头,把柳青的手套扒掉了。
我指着小胖,声音都在颤抖。小胖木呆呆地看着我,也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他俯下身子,把那只手套捡了起来,一脸懵逼地看着我,其余的几个还咂巴着嘴吃着草莓。然后,林江把剩下的几个草莓朝我怀里一塞:剩下的你吃,不就看到我们吃,你抢不上不服气么?
我回到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为什么杨柳青不做个手术把这个去掉呢?很简单的一个手术,也不用每天戴着手套啊?
我不想再想这件事了,既然她已经选择了这么做,那肯定有她的道理,我打算再买一双手套送给她。我在网上挑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双我自己觉得还可以的手套。我把这件事和其他几个人说了,他们都满不在乎地表示支持。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这个星期结束,我一直都没有看到杨柳青出现,我们几个都有些急了,甚至还假装大摇大摆地去菜市场转一转,看看她是不是在菜市场帮父母卖菜。可是连她父母都一直没有出摊。
我们这下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难不成她转学了?小胖怯生生地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地说。
都怪你,抢什么抢,你丫就那么欠抽?徐邵科骂着小胖。
星期一的早晨,我们几个一大早都聚在一起了,杨柳青也来了,只是,她的手用绷带缠着,我赶紧把自己在网上买的手套递给她:柳青,这个手套是我们赔给你的。杨柳青没有答话,低下头,默默趴在了那里。
这一周的模拟考试,杨柳青只排了前十名,不像她以前总排第一。
接下来的一周,杨柳青手上的绷带没了,她也没戴手套,一双白皙细长的手就那样裸露在大家面前,所有的男生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只有我,瞥见了那个在小指侧依然留有的浅浅的疤痕,一个小小的,圆圆的,记录着曾经的疤痕。
杨柳青的名次再也没有排上去,直到毕业,她都不再跟我们说话,她变得沉默寡言,连班主任都去了她家好几次。不过幸好,她还是以比较好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
几年以后,当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褪去了当初的青涩,完全变成了一个时尚的女孩。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有六根指头。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说:其实很早就想做手术去掉的,只是奶奶老是说这是我的福气,不能去掉,去掉了会给所有人带来灾难。
我问她:那,那次之后,怎么就去掉了。
她淡淡地说:那次,我回到家,三天没吃饭,以死相逼,我父母拗不过我,最后终于同意做手术把它去掉。其实我可讨厌戴手套了。
她笑了,却不再像以前,大声地,粗犷的。
她现在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
那天,阳光真的很好。
我一直想对她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