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婴
那天是农历十五,可是天上根本就没有月亮。到处漆黑一片。一个走夜路的人,骑着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举着手电,走的晃晃悠悠。
这个人就是我们村的王大胆,这小子以胆子大闻名乡里。也不知道是为了炫耀胆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王大胆经常走夜路。偶尔有人遇见他,也都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一天,王大胆骑着自行车从外面赶回来,经过村外乱葬岗的时候,忽然发现有四五个小孩正在坟头上玩耍。王大胆向来多事,于是把自行车扔在一边,举着手电走过去问:“你们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那几个孩子默不作声的从坟头上跳下来,然后把王大胆围在中间。王大胆用手电一照,这才发现,这几个小孩全都没有脑袋,衣领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脖子,微微渗着血迹。
王大胆登时给吓的目瞪口呆,手脚发软,抽抽了几下就倒在地上。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乱葬岗了。
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当回事,直到前两天,另一个人晚上回村,在乱葬岗看见王大胆坐在坟头上,一边用手电乱照,一边不舍的追问:“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这几声鬼叫虚无缥缈,就在我耳朵边上响起来。
我听的头皮发麻,背上冒冷汗,瞪着站在我对面的姚文闯:“麻痹的,你一定要在这时候讲鬼故事吗?”
文闯贱笑了一声:“活跃活跃气氛嘛。王大胆死了一个月了,他的事迹可是越传越邪乎了。”
然后我们两个不再说话。在手电的亮光下,你一铲我一铲得干活。
现在是半夜,我们两个所在得位置,就是故事中得乱葬岗。乱葬岗上坟头摞坟头,我们正在刨其中得一个。还好,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没有看见传说中的王大胆。
我叫王天下,桐柏王庄人。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得年级,听说乱葬岗上有宝贝,所以趁天黑和我的好哥们姚文闯,半夜扛了铁锹来挖宝。
文闯一边挖一边问:“听说乱葬岗上埋得都是绝户,活着的时候比我奶奶还穷,死的时候破席子卷卷就埋了。这里真的有宝贝?”
我手里不停:“你问我我问谁?我又没来过?不过听说有人在这里挖出来不少袁大头,还有人找到了金戒指。”
一番话听得姚文闯神色激动,两眼放光:“要是发了财,先让我奶奶吃顿好的。”
我往手心里吐了口吐沫,搓了两下,抡起铁锹使劲铲下去:“没想到,你小子还挺麻痹孝顺。”
不料,这一铲子下去,听到了一声脆响。文闯连忙窜过来:“别动。下面有东西。”
我小心翼翼把铁锹抽出来,然后和文闯两个蹲在地上,开始用手刨坑。很快,我们从土坑里面捧出来一个罐子。
文闯激动得都要哭了:“这里面是不是装着金子呢?”
我掂了掂:“不能吧,金子能这么轻?”
文闯大叫:“我知道了这罐子是古董。”
我拿手电照了照:“不能啊,这罐子跟我们家腌咸菜得罐子差不多啊。不会是这人生前喜欢吃咸菜,所以带下去了一罐吧。”
文闯摆摆手:“你别闹了,大半夜战战兢兢挖坟,结果挖出一罐咸菜来,传出去都让同行们笑话。咱们把罐子打开看看吧。”
看来文闯真的把这罐子当成古董了,小心翼翼拔下木塞子,又揭开几层油纸,生怕给弄坏了。等他好容易打开。我闻到了一股浓烈得酒香。
我一拍大腿:“白忙活了,是酒。”
文闯抱着罐子一直晃:“好想酒里面泡着东西呢,你把手电拿过来看看。”
我举着手电从罐口往里面照,看见里面果然有东西。但是这酒很浑浊,根本看不清楚。
文闯从地上拣了一根树枝,然后往外面挑。
很快,我看见一只很小得手,惨白惨白的,被树枝挑了出来,搭在罐口。
文闯没想到里面是这么个东西,大叫一声,把陶罐远远的扔了。
不偏不倚,陶罐正好摔在一块半截砖上,啪得一声摔个粉碎,里面的烈酒流的满地都是,然后,从里面滚出来一个小婴儿,全身赤裸,通体惨白,脑袋正在以一个别扭得姿势扭着,不偏不倚,那张小脸正好对着我们两个。
它的眼睛紧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它正在盯着我们。
我把手电照过去,看见它得身子已经被泡得发涨了,脸上得肉更是挤成一团,根本看不出来样貌和表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它正在笑。
我感到一阵剧烈得恶心,弯着腰想吐。
文闯开始的时候被吓得面色惨白,这时候定了定神,居然敢慢慢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看那具婴儿的尸体。
我喊了一声:“看什么看,干咱们这行的,千万不要对尸体有太多留恋,不然容易出问题。”
我嘴里絮絮叨叨,手上却不停,捡起地上的铁锹,想继续挖,碰碰运气,没想到,铁锹刚刚铲到地面,忽然一声钝响,木柄断了。
我看着断成两断的铁锹,心里一阵紧张,这可是不祥之兆啊。铁锹都是新的,而我才十三岁,没道理把它用断啊。难道,今天晚上要出什么事?
想到这里,我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还是早点走吧。
我正看着铁锹犹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笑声。这声音半男不女,就像是在我耳边笑出来的一样。
我心里一激灵,猛地回头向后看去。背后什么也没有,除了一颗小树,正在夜风中晃个不停。
我叹了口气:难道是我太紧张了,给吓的幻听了?
忽然,我发现情况不大对。文闯仍然蹲在地上,但是他没有再看那具尸体,反而,他正在回头看我。
文闯的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像是恶毒,又像是嘲笑。
我心里一片冰凉,不由得感觉到,如果那个婴儿能够做出表情的话,肯定和现在的文闯一模一样。
我怯怯的叫了一声:“文闯?你玩什么呢?”
文闯没有回答我,我看见他嘴皮子动了动,然后发出一声笑声,半男不女,和刚才一模一样。
我几乎要逃跑了,但是文闯正好蹲在我的去路上。如果我选择别的方向,难免要从乱葬岗中间穿过去。我实在没有那个胆子。
我慢慢举起手里的铁锹柄,当作木棍,远远的冲文闯打过去。
文闯本来一直盯着我笑,这时候忽然神色突变,十分惊恐的看着我,然后连滚带爬的逃开了。
我根本没有继续追击的勇气,眼看着文闯让开路,连忙连滚带爬的想逃走。
不料,文闯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天下,你干嘛?”
我不由自主停住脚步,扭头看了他两眼,怀疑地问:“你不抽风了?”
文闯一脸无辜:“我抽什么风?你刚才中邪了吧,好端端打我干嘛?”
我晃了晃手里的棍子:“我看你神色不对劲啊,一直盯着那个尸体看,还冲我笑。我还以为你被鬼上身了呢。”
文闯脸上的表情无辜的很:“你眼花了吧。”
我正要问他刚才遇见什么了,文闯忽然神色紧张的跳起来,拉住我的胳膊:“快躲躲,有人来了。”
我被他拽的踉踉跄跄,跑到一颗树后面。我探头出去看了看,月光照着乱葬岗,孤零零,冷清清。除了刚才被我们翻出来的婴儿尸体,周围什么也没有。
我不由的很怀疑,回头问姚文闯:“哪有人?你瞎咋呼什么?”
文闯很诧异得看着我,小声在我耳边说:“你看不见?你看那边,那个人举着手电坐在坟头上。”
我顺着文闯得手望过去,根本什么也没有。
我有点不高兴了:“你不会是想说那个人是王大胆吧。大半夜的,玩这个有点不地道了啊。”
文闯忽然脸色惨白:“哥们,今天晚上咱们两个不走运了。”
我看他神色不对,有点害怕,小声问:“咱们不闹,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
文闯大口的喘气:“天下,你还记得麻子吗?”
麻子是我们村得一个乞丐,常年在村子里要饭。大家都认识他,也乐意把剩饭给他。这人也挺仗义,每天晚上卷着铺盖睡在街上,睡醒了就到处乱晃。万一有个失火偷盗的,他都会喊上一嗓子把大家叫起来。所以大家都说,有麻子在,大伙晚上睡觉都放心。
不料,麻子最后还是得罪了四里八乡得贼,他们心怀不忿,给了麻子一个毒馒头,把他药死了。由于没有证据,麻子的案子始终没有找到凶手。
麻子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进不了各家得祖坟,于是大伙把他埋在了乱葬岗,让他入土为安。
这时候我听见文闯提起麻子,不由得有些诧异,接话道:“记得啊,你说他干嘛?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文闯面色苍白:“我刚才看见他了。”
我心里扑通一下,脸上的肉直抽抽:“你说什么?”
现在文闯脸上的表情是被吓得要懵的样子:“他刚才给我打手势,让我们两个快点走,说这里有危险。”
我嗓子有点发干,声音都嘶哑了:“文闯,你没事吧,他可是死了啊。”
文闯脸上的表情忽然又是一变:“你听。”
不用文闯说我也听到了,一股风声,由远及近得刮过来,带着呼啸声,排山倒海。好像有一列火车冲着你开过来一样。
我和文闯躲在树后,文闯声称自己看见了死去的麻子。紧接着,我们两个听到一阵山呼海啸的风声。
这声音不是很大,但是传到我们耳朵里,听的人喘不过气来,像是胸口上压了一块大石头。
我探出头去,发现周围风平浪静,甚至身边的树都没有晃动叶子。但是在几十米之外,有一个黑影正在慢慢移动过来。那里正是声音的源头。
我两腿发软,冲文闯说:“咱们快走吧。”
文闯哭丧着脸:“麻痹吓得腿软,根本走不动。”
我神色慌张的点点头:“麻痹我也是。”
很快,我发现那个黑影其实是一个大旋风,卷着坟头上的土,铺天盖地,慢慢的移动过来。
这时候什么也顾不得了,逃命要紧。我们两个人,四条腿,拄着铁锹,一瘸一拐的逃跑。
本来旋风稀松平常,平时也会经常见到,不至于把我们两个吓成这样,但是今天晚上的情况太特殊了,而且文闯还号称看见了鬼。
旋风的速度不快,但是我们两个的速度也很慢。所以,大旋风始终跟在我们后面。我觉得衣服开始被风带的有点飘。我不知道是出现了幻觉还是怎么回事,隐隐的听到风声中夹杂着笑声,打招呼声,声音飘渺,说不出的感觉。像是邀请我们过去一聚。
我回头,看见旋风中央一个黑影,黑影周围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像是一颗巨兽的眼睛,不断的摇摆转圈。
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文闯一声大叫,身子猛地停住了。
我着急的问:“你怎么了?”
文闯满脸紧张:“有东西抓住我的脚了。”
我又是害怕又是着急。低头一看,刚才那个婴儿的尸体正好就在旁边。
原来,罐子打碎之后,罐口却保留下来了,变成了一个陶环。文闯走路不看脚下,一脚踩在这个陶环里面。说来也奇怪,这个陶环像是长在地上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而且环小脚大,文闯到底是怎么踩进去的?
我帮着文闯拔了一会,始终不行,眼看着身后的旋风越来越近,让它追上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也是急中生智,说道:“文闯,这小娃娃是不是想让咱们把它埋了才放我们走?”
文闯满头大汗:“现在哪有时间埋它啊。这样吧小兄弟,只要我们今天能逃得了,保证满足你的愿望,你看行不行?”
文闯这句话一出口,那只脚猛地从地上抬了起来。
虽然陶环还套在脚脖子上,但是我们两个都知道,这个婴儿暂时放过我们了。
我们两个算是捡了一条命,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往村子里面跑。
本以为出了乱葬岗,旋风就会回去,没想到,这阵旋风一直跟着我们两个。而且,一路走过来,不断的有小旋风加入它。跑到后来,我只觉得身后的吸力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慢,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用尽力气。
而且,周围的空气渐渐的开始散发着恶臭。我意识到,总是吸入这样的空气肯定有害无益,但是我现在跑的筋疲力尽,一个劲的大喘,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是毒气,也只得吸进去了。
前面,村子已经遥遥在望。但是这几十米的距离对于我和文闯来说,简直比唐僧取经还要艰难。
我咬着牙,一步步的坚持向前走。走到后来,头昏脑胀,全身难受。我开始不由自主的想:不跑了,放弃算了。这个念头出来之后,马上觉得前面的路更艰难了,恐怕连十步都走不过去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脚下一绊。我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这时候只能顺势倒在地上。
文闯的情况比我要好,一手抓着铁锹,一手试图要把我拉起来。我喘了口气,拉着他的手,挣扎着要站起来。
这时候,身后的旋风赶到了。一下把我的右腿裹在里面,我先是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然后是冰凉,这种凉一直透到骨头里,瞬间整个右腿就不听使唤了。
我的心一下凉了,死亡的恐惧沿着右腿蔓延上来。我开始不由自主的咽吐沫,又被自己的吐沫呛住。
我惊惶失措的抬头看了看文闯,他面色死灰,心里的害怕全都写在脸上了。但是两只手仍然紧紧的抓着我的身子不放,我现在几乎正在被他拖着走。
我看旋风大有把我们两个都吞掉的意思。我的两手不由自主在地上乱抓,一下摸到了文闯扔在地上的铁锹,于是捡起来,用铁锹朝旋风里面一个劲的铲。
本以为鬼怪无形,但是铁锹铲下去,居然铮铮有声,而随着我不懈的努力,文闯居然把我从旋风中拖出来了。
我心中一喜,撑着铁锹居然站了起来。
这时候,文闯捏了捏我的胳膊,然后指了指前面。这小子也已经累的说不出话来了。
我抬头,看见一道破败的土坯墙,墙上写着几个大红字:“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我们已经到村口了。
村口有一道影背墙,上面白底红字刷了不少党的标语。说来也奇怪,我们刚刚越过这道影背墙,后面的旋风就戛然而止,再也不敢越过雷池一步。
我们两个已经累到了极点,即使知道旋风就停在后面不远。可是实在走不动了,双腿一软,纷纷倒在地上开始喘气。
我看着墙上的标语:“在党的领导下昂首阔步迈进二十一世纪。”再看看风力不断减弱的旋风。不由得叹道:“没想到,一道影背墙把它挡住了。”
文闯躺在地上闭着眼,接话说:“嗯,估计是标语比较厉害,跟道士画的符一个意思。”
我叹了口气:“要么说一物降一物呢。怪不得我爸让我争取入党,原来党员有这么多好处。”
文闯的声音很疲惫:“是啊,连鬼都怕。真麻痹牛。”
我们两个一边说,一边盯着那旋风,风力减弱,灰尘落下,渐渐露出一个人影来。
我们两个很恐惧,偏偏又再没有力气逃走,只好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影。人影并不靠近,只是在影背墙划出的界限之外徘徊。
我背上的汗像是海浪一样,一拨一拨的冒出来,撑着地的手肘不由自主的抖动。
那个黑影面目模糊,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他举着一个手电。
手电的光照到我们两个身上,变成一个黄色的斑点,然后,我听见黑影问:“是……哪家……的孩子?你们……是……哪家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文闯刚刚讲的故事,脱口而出:“完了,这是王大胆。”
我话没说完,文闯忽然扑上来捂住我的嘴,但是这时候已经晚了,王大胆的手电忽然熄灭,紧接着,我听见几声似笑非笑的声音。然后,周围恢复了寂静。看来,它已经走了。
文闯的手死死的捂着我的嘴,我闻见一股浓烈的坟地味,还有酒味。
我把他的手推开,紧张的问:“怎么了?”
文闯的表情在月色下显得很古怪。
我全身汗毛直竖:“文闯?你可别吓唬我,又怎么了?”
我听见文闯咽了口吐沫,然后说:“天下,你可能有麻烦了。”
这句话听得我心里一沉,但是我还是强忍悲痛得问:“到底怎么了?有话直说。”
文闯说:“我奶奶告诉过我,刚才王大胆这种情况,是冤鬼有心愿未了,所以故意和咱们说话,如果谁也不搭理他,这事也就过去了。可是你偏偏搭话了,他就记住你了,以后,他可能会缠着你。”
我听的心里一阵阵发凉,但是这时候也只能挥挥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反正它不敢进村,大不了以后晚上不出门了。”
文闯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我们在地上躺了一会,然后挣扎着爬起来,身后就是村委会,我们两个步履蹒跚得走进去了。
文闯走进去之后,一屁股坐在旗杆下面,看来实在累得够呛,估计一会就要睡着。
我已经忙活了大半夜,又受了惊吓,肚子早就饿了。我推推文闯:“唉唉唉,别睡啊,给我弄点吃的。”
文闯心不在焉:“你自己找呗。”
于是我爬起来,去屋子里找吃的。
这里是村委会,也是姚文闯的家。不过千万别误会,文闯和官老爷们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文闯之所以能住到衙门里边来。全都靠他的奶奶:姚媒婆。
姚媒婆一生说媒,但是她不是给活人说媒,而是配冥婚。冥婚这东西很玄,配的好了,地下人保佑一家安康,配的不好了,闹腾的全家不得安生。
姚媒婆不识字,不知道天地五行,不认识八卦阴阳,可就是凭感觉,能把冥婚配的妥妥贴贴。一来二去,十里八乡全都知道王庄有个姚媒婆,有真本事。基本上我们桐柏县的冥婚全让姚媒婆包揽了。
可是这样也有个坏处,再没人敢娶姚媒婆这样的女子,神神鬼鬼的,放到家里多可怕。姚媒婆从三十岁就开始夜夜哀叹:从来都只有老寡妇配冥婚,我年轻气盛,一心要闯荡出个名堂,结果落得这么个下场。
姚媒婆到老,最终也没有嫁出去,好在她收养了姚文闯。两个苦命人算是凑到一块了。文闯的父母是谁没人知道,从小和姚媒婆相依为命。
据说在二十几年前的那场运动中,姚媒婆忽为了保命宣布不再给人看婚,大伙也没有太为难她,后来改革开放了,姚媒婆也没有重操旧业,可能是当年给吓怕了。然而,老婆子年老体衰,没有什么生计,以前看婚攒下来的东西也慢慢花光了。到最后,破房子长满了篙草,随时有倒塌的可能。姚媒婆几次找到村委会,希望村长书记救济一下,但是总也没个结果。
于是在一个雨天,姚媒婆拉着文闯来到村委会,二话不说搬来锅碗瓢盆就开始做饭。
村委会里的老党员正在开会呢,个个被炊烟熏得咳嗽,但是谁也不敢和姚媒婆吵,一个个灰溜溜走了,大家都知道姚媒婆有手段,能不得罪她还是尽量不得罪。从此,姚媒婆就住在村委会了。
姚媒婆年纪大了,这时候早就睡了。我轻手轻脚找了几个包子,点了一根蜡烛,回到院子里来。
文闯已经睡着了,枕着院子正中的旗杆底座。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草草把包子吃了。然后我推了推文闯:“哥们,别在这睡啊。吃点东西回屋吧。我得赶快回家了,不然被我爸发现了又是一顿打。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去学校说。”
文闯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凑到我跟前:“有什么吃的?给我也来点,饿死了。”
文闯一头乱发,凑在跳动的火苗跟前显得脸色很苍白,忽然,我在这苍白的脸上看见三个红字:“王大胆。”这三个字像是血一样刻在文闯的脸上。
我顿时起了一身白毛汗,文闯的脸上平白无故出现了这么三个字。难道说,王大胆的鬼魂跟来了吗?
我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会正在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文闯,见他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敢用手小心的捅了捅他:“你有没有觉得脸上不大对劲?”
文闯诧异的看了我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啊,不过,哎?这是什么?”他也摸到脸上的字了。
我的声音很紧张:“文闯,你脸上刻着王大胆的名字,不知道谁干的。咱们两个是不是被跟上了。”
文闯听了我的话,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包子也掉在地上了。
过了一会,他总算定了定神,小心的说:“天下,我摸着脸上的字好像不是被刻上去的,好像是压上去的,你仔细看看。”
我听了这话,大着胆子举起蜡烛凑到文闯跟前。没错,这三个字像是压上去的红痕,而且正在慢慢变淡。
这时候,我略一思索,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举着蜡烛走到旗杆底座跟前。上面刻着: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然后,是很多人的名字。这些人当年曾经出资修建村委会。果然,我在上面找到了王大胆的名字。
文闯脸上的字,估计就是在这上面睡觉得时候印上去的。
找到了原因,我们两个都松了一口气。
文闯捡起地上的包子:“麻痹的,你小子可算是把我吓死了。”
我也叹了口气:“你别闹了,我麻痹也给吓得不轻。”说着,我转身就要走。
但是文闯一把拉住我,指了指脚腕上的陶环:“帮帮忙,把这个东西弄下来啊。”
于是我叹了口气,抓住那东西往下拽。但是废了半天劲,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拽不下来,砖头砸吧。”
文闯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然后找了块半截砖,咣咣两下,把陶环砸成两半。
只是没想到,砸成两半得陶环依然拿不下来。文闯打算接着砸。但是我拦住他了。
我把蜡烛移过去,自言自语:“这玩意不会是长在脚上了吧。”
等蜡烛得火光把文闯的脚照亮得时候,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陶环犬牙交错得断口已经深深扎在文闯脚脖子里面了。鲜血淋漓,从里面渗出来。
我诧异的抬头问:“你自己不觉得疼。”
文闯摸了摸脚腕:“没感觉啊。”
我们两个商量了两句,文闯举着蜡烛,我一手握着他的脚,一咬牙把陶环拽了下来。
看见陶环带着血丝被扔在地上,我都觉得心惊肉跳。但是,文闯像是没事人一样。看来,果然不疼。
文闯毫不为意,和我说了两句话,就各自道别,回屋睡觉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我也不知道几点,反正周围黑的要命。
我走在大街小巷,满脑子都是王大胆。
我越想越怕,开始疯狂的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我猛的回头,可身后什么也没有。除了月光下,路旁老树的影子静静的躺在那。我更害怕了,咬着牙狂奔起来。
等终于看见家门的时候,我激动的几乎要大小便失禁了。
我推开大门,看见我家的院子,每一样东西都那么亲切。正要悄悄回屋睡觉,忽然,我感觉脑后一阵阴风袭来。我暗叫一声不好。但是这时候再想躲开,已经太晚了。
我知道脑后的阴风已经躲不开了,于是干脆就不再躲。缩着脖子等死。
一秒钟之后,一声脆响响彻夜空。一阵生疼从冲后脑勺传到脑袋顶,然后耳朵开始嗡嗡响,整个头皮都麻了。
我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然后,耳边传来我爸的怒喝:“这一晚上,你去干嘛了?”
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我爸凶神恶煞,落在他手里还不如刚才被旋风卷走。
我爸见我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更加生气了。揪住我的衣领往屋子里面拽。紧接着电灯被打开,明晃晃照在我的脸上。
我爸坐在椅子上,我站在地上。我妈打着哈欠旁观,我们家又要演出刑讯逼供的好戏。
没人能骗得了我爸。我象征性挣扎了一番,就说了实话:“去乱葬岗了。”
我爸听说我大晚上去了乱葬岗,登时火冒三丈,伸手把门插拽出来,一脚把我踹倒在地,然后开始一顿乱揍。
我爸打起人来有惯性。这时候惯性出来了根本停不下手,胳膊粗的门插一下下甩在屁股上。我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惊动四邻,村子里的狗一呼百应跟着叫起来。
过了很久。我爸终于打累了,开始进行说服教育:“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名叫王天下吗?”
我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头疼,死样活气的说:“知道,想让我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最好进中央,早日把你们接到北京吃香的喝辣的。”
我爸跺跺脚,恨铁不成钢又痛心疾首:“那你还跟那个什么姚文闯混在一块?还半夜不睡觉,去什么乱葬岗。明天不上学了吗?你真是气死我了。怎么就不学点好?”
我爸越说越气,伸手把我拽过来,又揍了一顿。
我妈在旁边可不光是看热闹来了,而是在掌握火候,这时候见火候差不多了,于是劝道:“差不多算了,都三点多了,早点睡吧。”
我爸看了看我,恶狠狠的说:“要不是你明天要去上学,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先睡吧,等明天放了学咱们接着说。”
当天晚上,我趴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背上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硬生生把我自己疼醒了。我自己伸手摸了摸,根据多年的挨打经验,屁股肯定是肿了。我叹了口气,我爸下手也太狠了。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窗外小声的叫我:“天下,天下。你来一下。”
我听这声音很熟悉,我从床头上找到手电筒,忙走到窗前,用手电一照,发现姚文闯在我窗户外面趴着。
我看了看我爸的房间,紧张的说:“你怎么到我们家来了?我爸不喜欢你。看见了又该发火了。”
文闯不以为意,说道:“我来是跟你告别的,我要去找我的亲妈了。”
我这才注意到,文闯的肩膀上背着一个小包袱。
我诧异的问:“你知道你亲妈是谁?”
文闯点点头:“当然知道。天下,你跟我一块来不?”
我看见文闯的神色很是热切,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看起来很疯狂。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些害怕,推辞道:“大半夜的,哪能说走就走,而且,你找你妈,我跟着干什么。”
文闯不理我的话,只是一个劲的问:“天下,你来吗?”
我想了想,文闯毕竟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他要走了,还这么诚恳的邀请我一块去,我就算不去,也应该送送他。于是含含糊糊的说:“你去哪?我送送你吧。”
文闯很高兴:“行啊,你快点出来吧。”
这时候,我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道:“天下,别去。”
我被这一声吓得一哆嗦。扭头看见文闯站在我床边,满脸焦急的看着我。
我诧异的看看窗外,那里站着另一个文闯。
我顿时遍体生寒,倒退两步,身子靠墙,看着他们两个:“怎么回事?”
床边的文闯说:“天下,别上当,窗户外面的人是假的,是怨鬼,要把你弄到外面害了。”
我恍然大悟。没想到,窗户外面的文闯说:“天下,你快出来,屋子里面的才是鬼,我刚才是想把你救出来。你也不想想,如果是人,怎么到你屋子里去的?”
我这么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正在犹豫的时候,床边的文闯忽然一跃而起,抓住了我的胳膊,就要把握拽走。我拼死挣扎,奈何他力气大的出奇。正在这时候,窗外的文闯也把胳膊伸进来拽我。
屋子里的文闯一边拽一边跺脚:“天下,你糊涂啊,你回头看看。”
我回头,看见窗外哪里有什么文闯,是一个全身被泡的肿胀的婴儿,正在睁着没有黑眼珠的大眼,用眼白使劲的打量我。
我惊惧不已,正要逃走,忽然感觉胳膊一阵剧痛。我扭头,看见屋子里也没有文闯了,取而代之的是麻子。他正在用一个破碗刮我胳膊上的皮肉,一边刮一边贪婪的笑。
我啊的一声大叫。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两个恶鬼都不见了,天已经亮了,周围飘着饭香,原来,刚才只是一个梦而已。
我低头,看见我的胳膊别在床框上,折腾了一夜,勒出来了一溜淤青。
我起床,草草洗了洗脸就开始吃饭。
我爸坐在饭桌上,我的压力特别大,一个劲埋头猛吃,一句话不敢多说。
我埋头狼吞虎咽了一阵,忙不迭得抓起书包,一边走一边对我爸说:“我上学去了。”说这句话得时候,我已经快要跑出大门了。
我爸忽然大喊了一声:“回来!”
我吓得一哆嗦,马上站住脚步:“怎么了?”
我爸看了我几秒钟,叹了口气:“好好学习,争口气。”
我唯唯诺诺答应了一声:“哎,知道了。”然后,转身出门。
我走在乡间的泥路上。前一阵子下了场雨,这条路就被过往的车辆轧成了泥沟,多少天都不见干。
现在距离上课还早。我一边走一边看我在污水里的倒影。今天出门真是太早了。
正在无聊,忽然有人在我耳边喊:“大侄子。”
我被这一声吓的一哆嗦。抬头看见个脏兮兮得老头。
我心里憋着火,气不打一处来:“二大伯,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二大伯神秘兮兮,一脸奸笑:“大侄子,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恐怕是要有血光之灾啊。”
我摆摆手:“二大伯,我怎么也是你侄子,这话你骗骗外人也就算了,怎么还骗到我身上了。”
二大伯哈哈大笑:“你小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晚上放了学来我这一趟,给你算一卦,画个符,保证你平平安安,祛病消灾。”
我漫不经心答应了一声,朝学校的方向走了。
我爷爷生了五个儿子。大儿子叫王大,二儿子叫王二。按照顺序排下来,我爸最小叫王五。
刚才和我说话的,就是我二大伯王二。他们兄弟五个时运不济,赶上最艰难的那些年,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下两个。
王二整天疯疯癫癫,颠三倒四,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个,整天靠着给人算卦招摇撞骗,混口饭吃。所以,我现在是老王家的独苗。所以,我爸对我教育极为严格,盼望着我能出人头地,光大门庭。
我又走了一会,不自觉的,已经到了学校门口了。
早上我爸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我走到教室里面,叹了口气,打开英语课本,打算背一会。没想到,一看见那些歪歪扭扭的外国字,我就一阵阵困意袭来,歪头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也怪不得我,忙了大半夜,撞见鬼,挨了打,还做了一晚上噩梦,不困才怪。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直到班主任把我揪起来,一顿痛揍。大棍子正好打在昨晚的伤口上,我实在受不了了,疼的满院子乱窜,四处逃跑。
班主任人称恶人张,最拿手的就是打学生,还从来没有人敢逃跑过,这时候见我居然敢逃,提着棍子就追了上来。
那天早读,全校师生都看见一个逃跑的学生,和一个拿着棍子追的老师。
教室里的学生们全都趴在窗户上看热闹。女孩们笑的花枝乱颤,个别调皮的男生还在大喊:“哥们,加油。”
恶人张早就恼羞成怒,被他抓住,肯定得打个皮开肉绽。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溜烟跑出校门去了。
恶人张举着棍子在校门口大喊:“有本事你别回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心想:“好像老子想回去似的。麻痹的。”
刚才我就已经注意到,文闯没有来上学。反正在外面闲逛也挺无聊,而且万一被我爸碰上了也不大好解释。于是,我干脆悄悄溜进了村委会。
一进村委会,我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大对劲。但是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又说不上来。
我只好一边往屋子里面走一边想。等我的脚迈上台阶的时候,我忽然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今天,这院子里飘着一股熟悉的气味。像是烧了破枕头……
我的身子在门口停住了,始终不敢伸手把房门推开,因为我忽然明白了,这种味道,根本就是出殡的时候才能闻见的。也就是说,这里,有人死了?
我正在不知所措的乱想,房门忽然执拗一声,开了。里面露出来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正是姚媒婆,她看了看我,轻轻地说:“天下。你来了?”
姚媒婆一开门,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
这个寒战让我自己都觉得奇怪。虽然姚媒婆是和死人打交道的。但是我从小就和文闯在一块玩,不可能害怕姚媒婆。今天是怎么了?
几秒钟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寒战不是因为我害怕姚媒婆,而是,她的屋子里面太冷了,阴冷阴冷的。一开门,一阵阴风扑面。这种风直接刮透人的身子,穿多少衣服都没用,冷到骨头里。
姚媒婆见我站在门口不动,皱了皱眉头,说道:“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嘛?”
姚媒婆对孩子们一向和善,这时候很明显心情不好,连说话的语气也有些生硬,我心里更是惴惴不安了。不会是文闯真的出什么事了吧。
我低着头走进屋子里面,一进屋就找到气味的源头了。果然,在屋子的正中央,一个破枕头正在被放到盆里烧。谷皮和头油混在一块,被烧的冒黑烟,气味怪的要命。
我东张西望,看见文闯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被子没有把头盖住,应该没什么问题。至少,人应该还活着。不过,在活人房间里面烧枕头,这也太不吉利了。
我咳嗽了一声,正要问问姚媒婆文闯是什么情况。忽然扭头看见门后面摆着两个纸糊的马。还有纸糊的轿子,纸人。
我看见这些东西,心里像是被一个大锤子撞了一下似的。这东西摆明了是给死人用的,谁也不会在屋子里面放着这东西玩。
我紧张的问姚媒婆:“这是怎么了?怎么放着这么多纸人。”
姚媒婆蹲在地上,一边烧纸钱一边叹气:“哎,文闯闹了一上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今晚。”
我看见姚媒婆蹲在地上,一头白发一颤一颤,显得很是可怜。我很紧张,但是我装傻:“出什么事了?”
姚媒婆站起身来:“昨天晚上文闯不知道去哪了,一晚上没回来,你也知道,文闯这孩子一向这么野,我也没有太在意,没想到今天早上我醒了,就发现他这样了。”
说着,姚媒婆把被子掀开了。
我盯着床上的文闯,觉得有些地方不大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上来。
姚媒婆拿了一块毛巾,从脸盆里蘸了点水,在文闯身上一个劲的擦,一边擦一边说:“你摸摸他的身子,滚烫。你再看看他的身子,都肿成什么样了。”
经过姚媒婆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文闯果然比平时胖了不少。我伸手小心在文闯身上戳了一下,他的皮肤果然如姚媒婆所说,很烫,而且一戳一个坑,指头离开了也弹不回来。
我轻轻喊了一声:“文闯?文闯?”
姚媒婆一边擦一边说:“别喊了,没用,烧的都迷糊了。而且……”姚媒婆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在我耳边轻轻说:“这屋子里面进来了不少脏东西。”
我心里惴惴不安:“什么脏东西?”
姚媒婆连忙嘘了一声:“你别这么大声,让他们听见了不高兴。”然后,她伸出手指,在屋子里悄悄指了一圈,小声说:“我是干嘛的?配冥婚的,孤魂野鬼的事,我能感觉到,如果不是有鬼,为什么我这屋子这么冷。我虽然看不到他们,但是那种感觉真真的。”
我惊悚的环顾了一圈,下意识里觉得周围趴满了冤魂,白衣飘飘,披头散发,头戴枷锁,鲜血淋漓。
我一哆嗦,觉得这屋子里面更冷了。
姚媒婆一边烧纸钱一边说:“虽然我不知道这些鬼是来干什么的,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没有什么恶意。我给人配冥婚几十年,鬼魂的脾气我很清楚。闯儿的病不是他们害得,只不过,他们总呆在这不走,阴气这么重,哎,对文闯也不好啊,这孩子还病着呢。要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来的就好了。天下,你经常和我们家闯儿在一块玩,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开始想昨晚上的事。
姚媒婆却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开始一边烧纸钱一边念叨;“各位死去的君子,我们家现在不方便,就不能招待各位了,等忙完了这一段,一定好好的给各位烧上点纸钱,还请你们都散了吧。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君子言,无戏言,大家放心。”
我惊异的看着姚媒婆,大家都说她老人家不识字,但是这套文邹邹的话说的很不错呀。
姚媒婆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回头对我说:“配冥婚的切口,一套一套的,从小跟着我妈学的。念了几十年啦,就算不识字也忘不了啦。”
我轻轻的哎了一声。打算把昨天晚上的事告诉姚媒婆。
这时候,文闯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两只手冲着半空中胡乱的挥舞,被子都被扔到了地上。
姚媒婆惦着小脚跑过去,关切的问:“闯儿,怎么了?”
文闯双目紧闭,嘴里一个劲的念叨:“麻子哥要走了,麻子哥想骑马。”
姚媒婆连忙答应了一声,手忙脚乱的下床,从门后面把纸马拿过来,放在火盆上烧:“麻子哥,你骑上马走吧。麻子哥,这匹好马就是给你准备的。”
说来也奇怪,这间明明封闭的屋子忽然平白无故出现了微风,随后,门帘被风吹开了,就好像有人掀帘子走了一样。
文闯依然闭着眼睛,但是面带微笑冲着空荡荡的门口挥手:“麻子哥再见,常来玩啊。”
我站在屋子的角落里,早就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这时候我才明白,屋子里那些纸人纸马,肯定是文闯要求准备的。
文闯闹了一阵,就重新躺下,又睡了起来。
姚媒婆给文闯盖上被子,回头想对我说什么。正在这当口,恰巧屋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人。这人就是猪先生。
猪先生姓朱,是我们村的医生,看病中西医结合。而且兼营副业养猪,所以孩子们都叫他猪先生。
猪先生皱着眉头进来,一边把脉一边训人:“得了病赶快治,怎么在这烧枕头摆纸人的搞封建迷信呢?把孩子的病耽误了怎么办?”
姚媒婆一辈子给人配冥婚,现在被说成是搞封建迷信,可她愣是一点脾气没有,只顾用袖口擦着眼泪:“我没有办法呀,孩子一直闹着要,不给就难受。猪先生,我们家闯儿怎么样?老婆子活了半辈子,攒了点钱全都糟蹋净了,实在不行,棺材本你拿走,好歹把孩子救了。”
猪先生这服务态度可真是不咋地,一边翻开文闯的眼皮一边又训道:“看病救命,你跟我总提什么钱不钱的,没钱就不救命了吗?”
姚媒婆就连忙点头:“是是是,看病救命,我可是老糊涂了。”
猪先生看了一会,给文闯重新盖上被子:“不是特别严重,就是发烧水肿,我给开点消炎的输输液,不行的话,咱们赶快送到县医院去。”
我眨巴眨巴眼,总觉得事情不是猪先生说的那么简单。姚媒婆还在跟猪先生争论:孩子已经肿成这样了,再输液会不会炸掉的问题。
而我已经没有心思管这些了,因为我听见我们村的大喇叭正在叫我的名字:喂,喂,王天下,王天下。你爸王五找你呢,让你赶快回家。王天下,你爸让你赶快回家。五分钟不回去,打断你的狗腿。你爸原话,五分钟不回去,打断你的狗腿。
我倒吸一口冷气,幸好没跑到远处去,不然的话,今天完蛋了。
我冲姚媒婆喊了一句:“奶奶,我一会再回来有事告诉你,现在我得回家一趟。”
说完这一句,我撒丫子朝家狂奔。
我心里惦记着我爸的五分钟,一路上跑的像是丢了魂一样。
我爸太绝了,为了找我居然让村长在大喇叭里面喊,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今天王天下要倒霉了。
路上的乡亲自然听见了刚才的广播,然后又看见疯跑的我,个个哈哈大笑,冲我喊:“天下,跑快点,还剩下三分五十秒。”
文闯家距离我家也就两条街,平时也就两分钟跑到,但是今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只是跑了一小会而已,但是感觉很累,气喘吁吁,全身使不上劲。身上像是挂了铅球,一步步都很沉重,我呼吸急促,手脚发麻。越跑越慢,勉强着走到我家大门口。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完了,肯定是文闯家的脏东西跟上我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恶心,但是我虚弱的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想喘口气,但是一个巨大的人影把我遮住了。我抬头,怯怯的叫了一声:“爸。”
我爸一如既往的威严:“学校的老师说你逃学,还跟老师吵架?”
我连撒谎的心思都没有了,嘴唇发麻,勉强能喊出来一声:“爸。”但是,这一声也只喊出来一半,剩下的半截声音已经虚弱的听不见了。
我爸只顾着生气,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怒气冲冲挥手打了我一个大耳光。
我们父子二人,一个揍人,一个挨揍,像是排练一样已经演练了十三年。我爸知道怎么打耳光最解气,我知道怎么挨耳光伤害最小。
但是今天我实在没力气躲了。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只觉得脑袋嗡嗡响,天旋地转,我再也站不住,双腿一软,向地上倒去。
地面真硬,硌的腰也有点麻。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