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南坡下之五
(五)耕种
父亲的文化水平高,毛笔字造诣颇深,会写散文和诗歌,种地也是一把好手!
收过秋天的庄稼,就得种冬天的麦子。童年中与秋天有关的记忆很多,犁地,耙地,耩地,无论哪一件回想起来都像是刚刚发生。
凌晨天还没亮,我们都被母亲喊醒,我一面抬起手背擦着被眼屎黏住的眼睛,一边打量着灰暗的屋里,五碗热气腾腾的玉米襂襂早已放在桌上,父亲正在院里整理着农具,犁,耙,绳,倒v形木制套,绊带,等东西一件件放进平车里。
出了门,一家人踩着月光走在小路上,谁也不说话。父亲拉着车子,外公背着镢头,大姐二姐挎着篮子,那是准备撒肥料用的。
哥哥赶着牛走在前面,我们家的牛是分队时分的,正值壮年,它的两只角短短的,性格温顺,干活从开不惜力气。我常常伸出手背让它舔,它的舌头湿润有力,舔着特别舒服。
也许是我们家姓牛的原因吧,对它的感情特别深,一直把它当成家里的一口人,把临间屋的东西腾了个地方,作为牛棚,里面干净清爽,买来了长长的石槽,墙角堆满了它爱吃的秸秆,外公像对待孩子一样照料它,草料铡得细细的,还要配上豆饼,无论冬夏每天睡到半夜还要起来喂它。
小村在南山的怀抱里安静的睡着,白天满街溜达的狗儿,此时都卧在自家的院中酣睡,偶尔有只或许做了个噩梦,睁开眼,唧唧哝哝呓语几下,又被黑暗捂住了嘴巴,不敢吱声。
深蓝色的夜空,月亮镶嵌在幕布上,皎洁而又清冷,北斗星干净清冽,指引着我们的脚步。老黄牛不用赶,不紧不慢的走着,它知道我们家的每一块地的位置。父亲拉着车,我踉踉跄跄的跟在后面,遇到有坡的地方,就紧走几步帮忙推车,走在平路时,竟然又打起了瞌睡,冷冽的晨风,摸着我的脸颊,还想从衣领处钻进来,我裹了裹衣领,缩了缩脖子,擦了擦眼角,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心里想,做一个农民真苦,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走出农门。
在一个八岁孩子的眼里,缸里的白面才是真实的,而尚未播下种子的土地却离自己很远,在父亲眼中被视若生命的土地,对我来说不过是黄土一片,那时的自己,丝毫没有像书中所歌颂的对土地的那种感情,不仅没有而且心里还厌烦至极。
每经过一户人家,看见黑灯瞎火、远远还能听到酣畅淋漓酣声的,就羡慕不已;遇到院子里牛哞狗跳,男人呵斥女人,女人唠叨孩子,匆匆忙忙准备下地的,心里才有些平衡,唉,这些可恶的地啊,什么时候才可以种完。
到了地里,父亲扶正犁辕,绑上牛跟头,牛肚带,牛曳绳,拴好撇绳,左手执鞭,牛退到犁前,挂好钩,“驾”的一声喊,老黄牛埋下头,身子前倾,四蹄发力,绳子绷紧,向前迈动脚步,雪亮的犁铧好像大海里破浪的船头,黄色的壤土纷纷翻在了一边。
我们家的牛犁地时不用人牵着,它和人一样充满了智慧,步子走得稳稳的,路线走得直直的,到了地头也不用哟呵,该左转它绝不右转,父亲手里的鞭子是个摆设,从来也没有见他用过,我知道他心疼老黄,即使鞭子落在自己身上,也绝不会抽打心爱的牛。
他与老黄牛的交流就是简单的几句,却蕴藏着深深的智慧。
一般走的时候喊“嘚”(音:de),是吆喝指挥牲口开始走的声音。
咑(音:da),也喊“驾”。是让牲口前进的声音,而且根据发音的长短,意思是有区别的,发出短促的声音时,是催促牲口用力迈步;拖出长音时则是让牲口走的快一些,或者是用力的意思。
吁(音:yu),是命令牲口停下。
捎(音:shao),是让牲口倒退的吆喝声。
嘚嘞(音:de le),是命令牲口向左拐吆喝声,这个时候父亲会向左边拉一下牛脖子下的缰绳,牛就会拉着犁左转。
喔(音:wo),是向右拐的意思,靠外面走。
跷(音:qiao)或者“抬”,是命令牲口抬腿或过沟坎吆喝声音,我们家的老黄牛一般情况下从来不会“掖绳”,就是绳子缠到腿上,它拉起犁来,舍得卖力,不会无缘无故停下来休息。
深深的地垄直直的,把南山和北山连在一起,南山的风趁着地势俯冲而下,枯干的落叶和草根被裹挟着,如长蛇般盘起形成了旋风,圈子由大变小,到了父亲的犁边又由小变大,呼呼的叫着,父亲忙招呼哥哥脱下鞋子拍打着旋风的涡旋处,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咒语,风挨了打、受了疼,打了个呼哨,向北山跑去。
老黄牛扭过头,两只角好像夜里的火把,它的目光追随着旋风,心也跟随着逐渐远去,硕大的脑袋中一定有了祖先们野性的回归,在蛮荒时代驰骋在大地时的激情,它的祖先们有着巨大的身躯,尖利的长角,它们战无不胜,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而不是现在套上枷锁被奴役,它越想越烦躁,越想越悲愤,停下脚步,仰起头,对着东方“哞”的长嚎一声,天亮了
天亮了,南山威武雄壮的身躯横亘在面前,北山像一位少女蒙着白色的面纱,娇羞的躲在晨雾之中。哥哥接替了父亲执犁,我们家只有一头牛,没有其他牛来接替老黄牛的工作,一亩二分地犁了一亩,牛也休息了两三次,父亲在休息时,对哥哥的工作一直不满意,他踩在在地垄里,对深度很不满意,地块的当中向前扶犁太高,犁扎地太深,牛拉起来太吃力,到了地边稍头,又甩犁太慢,丢下了许多未犁到的横头,到时候都得人拿撅头重新去刨。他一边数落哥哥和我眼里没活,牛拉犁顶到堎头的时候,也不知道去牵一下,又说:耕好耙好,光长庄稼不长草,干啥事都要干好!
山里面的每一块地都有犁走不到的横头,那是一个非常耗费时间的活儿,外公、妈妈和两个姐姐拿着撅头用力的锄着,撅头高高举起,又用力的落下,才能挖出小小的一快生茬地。横头被牛踏人踩的特别硬实,有时候撅头只能削出一道道白印子,不一会儿,他们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热汗与清晨的凉气碰到一起,形成了一股股的哈气,热气腾腾的,把人笼罩在里面。
这一块的地犁完了,在柿子树下面,父亲取下了犁,换上了耙,耙有木制的也有铁的,长方形,两米多长,六七公分宽,当中有两三个横撑,耙体上面站人,下面全是一个个好像红缨枪头的铁刺,人站在上面,牛拉着向前走,感觉挺害怕的,如果掉下去,还不被扎成窟窿吗?
父亲在耙上放了一块大石头,“喔喔”喊了两声,牛就低头用力,绳套蹬直,开始耙地,父亲心疼牛,干了大半晌活,牛也累了,自己不舍得站在上面,让哥哥站上吧,又不放心,所以就放了块石头,耙浅些就浅些吧。
我和妹妹一个人挎着一个篮子,拾着被耙出来的玉米根。收秋时,玉米在地面以上的部分被镰刀砍掉,地下的那部分还残存在土壤里,经过犁耙以后,玉米根须就露了出来,我和妹妹把它们从地里捡出来,还要在地上敲几下,把根部的土打净,才放到篮子里。
今年风调雨顺,土地的墒情好。南坡的土地靠天吃饭,没有浇地的条件,遇到大旱的年景,土地板结,再细的耙齿也耙不碎大块的土坷垃,往往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拿着长长的木锤子一个个的打着土坷垃。
好吃的白馍,干不完的农活。农民真的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好不容易犁完耙完了,又得忙着播种。父亲从农技社买来种子,母亲就把它们倒进低沿的大水缸里用农药泡着。今年地里的虫多,有一种长着獠牙的虫子专门吃播下的麦种,可恨之极。
麦种泡好后,马上就开始耩地。木耧就像是一个板车,前半部分完全一样,两只长长的木架子,后面如同一个电磨,上面是一个四方形的喂料口,麦种从那里倒进去后,容器里面有一个门褡似的小口子,可以控制流向四个铁腿麦种的数量,铁腿都是中空的,深深的扎进地下,麦种就那里钻出来,再钻进地下。所以,木耧拉着很重,还得边走边摇,让种子均匀的流向四个窟窿。父亲在木耧上拴着四条绳子,大姐二姐,妈妈和我拉着绳子,哥哥驾辕,父亲在后面扶着耧,一边摇晃着木耧,一边还要用脚扫一扫脚下的耧沟,看看麦种下地的深浅。
脚踩着松软的垄沟,深一脚浅一脚,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这也影响了拉耧的稳定性。拉耧最忌绳子蹬不直,忽紧忽松,拉着的耧左右吃劲不匀,扶耧的在后面难以把握,耧腿吃土有深有浅,长出来的庄稼也不好。
尤其拉到了地头,前面是土崖时,被绳子勒出血痕的肩膀急于摆脱绳子的束缚,我都是早早松了绳子拐弯停下,父亲急了,就呵斥我人懒,不知道转过身,收紧绳子继续拉,一段段耩不到的横头都得靠外公拿着鐝头刨土下种。
其实,我们家里的地并不是太多,紧紧几天就种完了,最害怕的是与其他农户合伙耩地。春耕抢墒,秋耕抢时,每到最适合下种的几天,耧不够用,几家人就不得不联合起来,每户出个劳力合伙拉耧耩地。
那几日都是从黎明开始,一直拉到傍晚,大绛、白草尖、七亩洼等等,一块地耩完,也不敢歇,赶紧去下一家,轮到哪一家都是心急,催促的前脚踩后脚跟的走,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又干,干透了又湿,临出门的时候,母亲担心我们的肩膀受不了,给哥哥和我做了个垫子,垫在肩膀处,可是一天活儿干下来,垫子磨透了,肩膀也磨破了,流着血,结下一块块暗红色的痂皮。
崎岖坎坷的人生,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过得都不轻松,劳动只不过是走向社会的第一步。
勤劳是美德,纯朴是品质,而奋斗是为了生存吧?人和万物,各自承受着生存的巨大挑战,哪一个能够轻松自如的活着,更别说活在南坡下的南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