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小说)
第十三章
厚重的窗帘也挡不住烈日的鲜活，挤进来的几丝阳光也不足以照亮狭小的屋子。如果是谢谢在家，一定会急匆匆走过来，把窗帘拉的严严实实的。
徐广明靠在阳台边的椅子上，被那点光亮照的睁不开眼，却一声不吭强睁着眼睛与阳光对抗，回过神来早已被刺得热泪盈眶。在剩下的日子里，他不断的通过一些简单的动作与世界进行最后的斗争。
这是瘦的脱相的他，在被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不断折磨后剩下的最后一丝倔强。谢谢拗不过他，只好省吃俭用的为阳台换上厚重的窗帘，为这个饱受磨难的好兄弟尽最后一点心力。
徐广明的嗓音沙哑的难以说出话来，眯着眼睛仿佛沉浸在梦里，是美梦也是梦魇。他在混沌中想起了自己还小的时候，生病时母亲会把他抱在怀里，轻言细语的讲着故事。女人受教育水平不高，用词简单的童话也读得磕磕绊绊，却神奇的用那么两三个童话支起了徐广明的整个童年。
视线伴随着不断加重的病情一点一点的变得模糊，现在的他几乎近似于失明，伴随着一轮又一轮的耳鸣，甚至是谢谢站在自己跟前也无法察觉。
他又想到了五六岁那年，母亲倒在血泊之中，无比虚弱的冲自己微笑着。想到这里徐广明也笑了起来，嘴角缓缓的扬起。是不是很快就可以见到母亲了呢？可是等自己走后还会有人跟谢谢讲话吗？
他有些不忍心抛下这个到现在还没放弃自己的兄弟，恍惚间谢谢每天拖着困倦的身体，却还要照顾自己的景象来到眼前。
徐广明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点奇异的，好像知道自己将去游乐场的孩子那样纯粹而期盼的笑容，对着那几丝阳光说：“我要走了。”他自顾自的笑起来，似乎生命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痛苦的背负，这使得他面对死亡的过程变得格外轻快。
“对不起啦，好兄弟，让我最后自私一回吧。”这一次徐广明连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漠然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没有遇见谢谢时那个毫无希望的中年人。他混沌的目光似乎有一层膜，轻飘飘的把谢谢对自己病情所做出的努力全部隔绝在外。
徐广明哆哆嗦嗦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向外走去，也不知一路碰到了多少东西。他在那电光石火间，匆忙的回忆了自己的一生。
这一生苦难与贫困与他如影随形，磨砺出他坚硬的身体，又磨砺出他比身体更坚硬的心，再被谢谢从黑暗里拉出来时，掩盖在苦难中“王八咬青山”的生命力喷薄发出，不再向命运认输。
可是……如今的他已经没有力量，没有生命力了。
好不容易见到阳光的徐广明，被面前恍如十万大山的病情压的苟延残喘，一次一次干呕和耳鸣。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生命中发出的腐朽的味道。
我本能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
想到这里，他又摸索着跌跌撞撞的返回客厅，颤抖的右手抓起笔，不知在哪里写下了几个字，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但愿谢谢能够看懂。他心想。
徐广明就这样颤抖着向前走，在混沌的记忆中扒拉出自己住了十余年的栖息地，凭着直觉找到了那里。如释重负般的坐在了一棵大树下——那是他与谢谢相遇时身后的一棵树。
“谢谢啊，谢谢你…希望你能理解俺最后的自私一次。”
完成了他这生病以来唯一剩下的心愿，徐广明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凹陷不堪的面颊上终于浮现出了他毕生最满意，最真心的微笑。
在缓缓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他又想起自己刚生病时，谢谢带着他走了好久，到了小城市边缘的海滩上。那时正是夕阳下涨潮的时候，停在海边礁石上的海鸥被掀起的巨大的潮浪，打的猝不及防，潮浪过后却依然抖抖翅膀站在那儿……
谢谢啊，好兄弟啊……谢谢你，谢谢你。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他安静的走在最喧嚣的盛夏里。
痛苦与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谢谢回到家时，屋子里很安静。不过他并没有过多的怀疑，毕竟徐广明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沉浸在朦胧不清的睡梦里。
他语调上扬，一边用钥匙急切的拧开家门，手里还拎着一袋鱼：“老徐啊，俺今天买了之前咱舍不得买的鱼呢……”
“老徐？老徐！老徐你人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谢谢突然愣在原地，刹那间又歇斯底里的把这个小家翻了一边。
最后在茶几上看见了仿佛刻进木头里颤抖的字体，是徐广明写下的。
“我不是死了，只是走了。”并非死别，只是生离。
谢谢痛苦的跪坐在地上，一个将近40岁的大男人哭的几乎快晕过去。
他本就对世界报满着无限希望，但兄弟的离去，毫无征兆的把他拖进了地狱里，迎面而来的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体验到的残酷，一下子见了血就是切肤之痛。
他根本无法想象。在这个充满朝气的盛夏里，徐广明或许凄惨悲痛，也或许一脚踏入死亡的国度，宾至如归。
都是一念之差的命运，徐广明截断了所有可怕的未来的可能性，以另一种形式，浓墨重彩地将自己延续在了谢谢的记忆里。
谢谢哭到再也发不出声音，恍惚间想起自己兄弟初遇的那棵树。
他一个病人能走多远？或许他倒在那棵树下痛苦的挣扎，只要自己来得及，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
想到这里，谢谢夺门而出，几乎跑出了自己毕生的速度。
在那棵树下，他见到了噙着微笑的徐广明。刹那间，茫茫人海仿佛化作粉末，他死死的盯着徐广明，却没有再往前走的勇气。
如此要好的兄弟，突然闯进自己无声的世界里，又以这么突然的方式离开……
那个夏天的阳光变得不再耀眼，他再也无法从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准确地寻找到那一轮能够将光辉洒满大地的明月。
那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可怕，最难忘，最苦的夏。
吴楚楚 2021.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