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文|苏瑾七
今天要写的人物,是个比我年纪还小90后小姑娘,但我觉得她是有故事的人,值得一写。
她叫蒋方舟,7岁开始写作,9岁写成散文集。她大胆的言谈和犀利的文风让她少年成名,备受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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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生家庭
蒋方舟的父亲是一名乘警,祖籍黄冈,户口在武汉。蒋方舟曾在某节目中自曝从小看《房中术》长大,“因为我爸爸是警察,经常回收回来很多淫秽书籍,我就看。”
母亲尚爱兰,湖北人,满族,自中学起就对女性历史很感兴趣,曾在《南方都市报》等报刊开设专栏,目前出版有小说《永不原谅》,散文集《数字美人》、《蒋方舟的作文革命》等。曾获首届“榕树下网络文学大赛”金奖,是曾名躁一时的美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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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经历
蒋方舟1989年10月27日出生于湖北襄阳。
蒋方舟从小到大生活在一个永远无法讨好“父亲上帝”的世界里,父亲对她少有的几次心血来潮的教育,几乎全部是以威胁恐吓为形式的。父亲发明了一种恶作剧的施暴方法,高高扬起他的巴掌,低头瞪着她,做出要掌捆的姿势,刹那间蒲扇式的手掌扇下来,结果只是和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拍击,在蒋方舟耳边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来。她吓得一抖,父亲却大笑不已。父亲每一次扬起巴掌,蒋方舟都会瑟瑟发抖,这种不确定的恐惧源自于父亲作为生活大boss的权威。直至多年以后,才与父亲相逢一笑泯恩仇。
蒋方舟出生之时,被妈妈很嫌弃地看了一眼,就放在一旁了。原因是长得丑,妈妈本来想生一个‘蒋美丽’,不成想生了个‘蒋方舟’。7岁开始写作,也是因为“不漂亮”:琴棋书画,样样不会,长得又难看,恐怕只有写作这条路了。后来的蒋方舟调侃地说:母亲当时的心态是“狗急跳墙”。为了让蒋方舟发自内心地认可并重视写作这件事,母亲放出的招式是:法律规定,小孩7岁就要开始写书,否则会被警察抓进监狱。蒋方舟信了很久,经常听到警笛呼啸,就会躲在被子里颤抖。
受母亲的影响,蒋方舟小学2年级的暑假开始写作散文集《打开天窗》。10岁-11岁期间开始创作小说《正在发育》。12岁在《南方都市报》开设专栏;13岁在山东《视周刊》开设专栏:“(影视)发烧语对谈”;2003年10月,14岁出版长篇童话《我是动物》;11月起,在《新京报》和《南方都市报》开设专栏《邪童正史》。
2005 年4月,华师一附中举行自主招生考试,准备面向全省招30名特长生,蒋方舟参加了考试并通过笔试,被该校提前录取。蒋方舟在该校的寝室已被命名为“蒋方舟创作室”,成为该校的一道人文景观;
2005年10月1日,她当选为中国少年作家学会主席。2008年9月,从华师一附中进入清华新闻与传播学院学习。同时任《新周刊》特约记者,2010年升职为杂志主笔。2009年,卸任中国少年作家学会主席。2010年,签约成为饶雪漫主编的《最女生》杂志的新锐女作者,同年加盟封新城主编的《新周刊》成为主笔;
蒋方舟被誉为中国最清醒的少年,从呱呱坠地就开始接受写作训练,身上有着90后少有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虽然年龄很小,但近十年的写作经验让蒋方舟对文字的把握早已驾轻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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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性启蒙
蒋方舟的作品之所以能备受关注,因为她在自己的作品中把一个时代的孩童的真实世界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蒋方舟8岁作品
一次,我和妈妈去她的一个同学家里,我看见那位阿姨挺了个大肚子,便问妈妈:“阿姨的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妈妈说:“阿姨肚子里是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我想:他(她)们出来倒容易,但是怎么进去的呢?而且那么大的妹妹或者弟弟怎么可能进到肚子里的呢?
妈妈左看看,右瞧瞧,悄悄地说:“孩子原来不是这么大,而是一个小种子。”那“种子”是从哪儿来的?妈妈说:“当然是爸爸撒的呀。”我当时真以为是爸爸拿着撮箕一样的东西往妈妈肚脐眼里撒呢。妈妈哈哈大笑,接着忍住笑,神经兮兮地对我说:“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我求爷爷,告奶奶地苦苦哀求:“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妈妈说:“回家再说吧,不要在大街上吵。”
回到家,我追着问妈妈:“爸爸的种子是怎么到你肚子里去的呀?是不是你一口把它吞下去的呀?”妈妈又大笑起来,说:“不是的,你想一想,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会怎样呢?”我说:“消化了呗,有的就拉出来了。”她又问我:“除了嘴巴以外,还有哪个通道可以进入我们的身体呀?”我想了想说:“还有屁股呀!”妈妈说:“是这样的,小便和大便的通道中间还有一个通道,叫着阴道,‘种子’就是从这里进入妈妈的身体的。你现在还用不着,所以就没有注意到。”
妈妈说:“你想不想知道爸爸的‘种子’是从哪里来的呀?”那还用说,当然是商店里买的呗。妈妈又大笑起来,说:“不是的,你以为‘种子’是什么样的?”我说:“跟米差不多。”妈妈又笑,说:“不是,其实爸爸身体里排出来的,叫精液,里面有千千万万个精子,像小虫子一样,都是肉眼看不见的。”
我想,那爸爸的精液是怎样进入妈妈体内的?我还是不知道。妈妈又说:“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吧。”我说:“是不是像蝴蝶一样躬着腰,尾巴对着尾巴?”我用手做着蝴蝶的动作,一上一下地扇着。我这句话又逗得妈妈合不拢嘴。最后,她终于张开金口了。她说:“差不多是这样的呀。”我想了想说:“咦,好恶心人呀!”
现在我知道了,精子进入妈妈的体内就变成孩子了。妈妈又说不对,她说:“千千万万个小精子到了妈妈肚子里还要赛跑,看谁先占领一个目的地,叫‘卵子’,再经过十个月才慢慢变成孩子。”妈妈说,“你跑得最快,得了个冠军,所以你就变成了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孩子。”啊,我真是太高兴了。那其他的精子呢?妈妈说:“都死光了,又排出体外了。”我说:“那么多的精子都被冲到下水道里,那下水道里不全都是孩子吗?”妈妈说:“胡说八道,那怎么可能呢?”
那么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呢?其实我知道是从肚子里出来的,医生在妈妈肚子上划一刀,我看电视上都是那么演的。可是妈妈的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她说:“那是不顺利的的生法,顺利的话应当是从阴道里生出来的。”
最后妈妈说:“你要不要知道爸爸制造‘种子’的器官呀?”她拿出笔来要给我画。我赶紧摆摆手不让她画。我说:“有一次,一个流浪的男孩坐在板车上,专门把生殖器露出来让过路的人看,我无意中看了一眼,倒还有感想,感想是:好恶心呀!”
这时,我好象详详细细`完完全全地知道了孩子是怎么来的了,——原来怎么麻烦呀。
~ 4 ~
关于荷尔蒙
《珍惜物质荷尔蒙》蒋方舟2012期视野发表
许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自己荷尔蒙勃发的那个下午。
我还在上初中,不记得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炎热的暑假我在电脑前写作,蝉在下午两点的热浪中竭力叫嚷,汗把我黏在椅子的竹坐垫上。
我写作的电脑不能上网,唯一在写作间歇的消遣和奖赏是能看个盗版DVD影碟。那天我看的是迈克尔·杰克逊的MV,屏幕上,已经变得雪白的迈克尔·杰克逊在古巴的一个街区舞蹈,数万棕黑皮肤的人跟他身后,鸣鼓狂欢。我瞥见迈克尔·杰克逊腾起的纤细身体,以及歌唱时兴奋扭曲近乎狰狞的脸。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有电流击穿大脑皮层,刺激十分,震荡非常,久久不能复位。到现在,我跟人说起自己第一个有非分之想的对象是迈克尔·杰克逊,很多人都不能理解。没办法,神经中枢的事情我也不能解释,就是爱他那时已经备受摧残的脸。我那时看了眼时钟,默念下时间,心想人生从此刻变得不同。
人生从此大概也就不同了。
在此之前,我是没有性别的人。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对门住了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非常调皮,他的父母惩罚他的办法是剥光了他,让他在门口罚站。
有一次,我闹着要离家出走,父母说:“你走可以,但是衣服鞋子都是我们家的,你不能带走。”于是我火速把自己剥光,冲出家门。走到家属院门口,听到依稀有行人和摩托车的声音就害怕了,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门口,碍于面子也不敢敲门,怕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就这样畏畏葸葸地全裸站在门口。
站了不久,邻居的小男孩也被全裸着扔出来。
我们两个裸体小人相对站着,距离不过两三米。到了下班的点儿,大人三三两两地回来。上楼时,看着我俩门神一样相对站着,黝黑嶙峋的两具身体,赤身裸体还要维持尊严地绷着脸,大人们都忍不住笑,一边上楼一边回头看,继续笑。
后来,我看美剧和外国电影,看到萝莉和正太相爱,在夕阳下献出初吻,夕阳照耀他们的金发,我总是非常羡慕,羡慕他们小小年纪就意识到自己性别的魅力,多健康多美好。而我的童年对异性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那面面相觑、不辨男女的两具裸体,像女娲刚造出来的小人。
十二岁的时候,我写了本书,书引起了一些诧异,主要还是因为涉及了一些所谓的“成人话题”。早恋、性启蒙之类的。对我来说,反而诧异于大人的诧异。因为那时的我,视全世界的人都是没有性别的人,并没有真正性意识的觉醒,荷尔蒙也远远没被唤醒。
住在拥挤不堪的小房间里,父母做爱,我们假装熟睡——这对我来说不是色情刺激,而是生活本身。
性荷尔蒙和爱情无关,只和性成熟有关。被称为“早熟”的我,如果按照荷尔蒙的标准来推算,反而晚熟了。在那个被迈克尔·杰克逊弄得血脉贲张的下午之后,我才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开始矫揉和扭捏,知道大脑里总是让人恼怒地源源不断分泌、让人脸红傻笑的东西叫做荷尔蒙。
十五六岁的时候,隔壁班有个骨骼清奇的男生,瘦高个,戴眼镜,头发软,爱穿白青两色,秋天爱穿毛衣。他大提琴拉得好,是学校乐队的首席,每次演出总在最靠前的位置。班里也有女生偶尔会提到他,我总是假装记不全他的名字。
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总是在上课上楼的时候碰到,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在楼梯两侧各自低头走。我心跳很快,脑浆要沸腾成一锅浆糊。
人脑中有三种物质,一种是让人兴奋的多巴胺,一种是去甲肾上腺素,另一种是苯和胺的化合物。当人脑浸入这些化学物质的时候,就会坠入情网。
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大脑每天都咕嘟咕嘟地煮在这复杂的混合物中,一度以为所有的脑细胞都会烧干烧烬。
荷尔蒙是粉红色的,每天在楼梯间里如梦似幻一分半钟,渲染清教徒一样黯淡的高中生活。
我那时候写了本言情小说,男主人公照着隔壁大提琴男的样子写。小说里的爱情活动主要是散步,并肩行走就已经是获得感情享受的标准动作,写作时会幻想偶尔意外的肢体相碰,自己用左手去抚摸右手手背模拟,就已经害羞得快要中风。
言情小说写完之后,我和隔壁的大提琴男还是连互相问好都不曾有过。我非常天真地以为已经有了互有好感的默契,把沉默视为男女双方渴望接触而形成的张力。那时候的我,雌性激素根本不需要对方的回应来发生什么化学反应,它自己就旺盛澎湃得能在空中自燃。
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话,是快要高中毕业的时候,两人仍是前后脚在楼梯上。我在前他在后,他忽然快几步追上我,要我给他签个名,说以后可能会升值。我非常谨慎害羞地表示:恐怕要等我死后一百年,签名才有升值的可能性。
那段少女时期是后无来者的吧。因为我上大学之后就陷入了激素干涸的危机当中,常常干笑,几乎不再有心跳加速的经历,且视男性美貌如粪土,偶尔托腮表演对美男子的憧憬,内心也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声音说:“呸。”
我一度以为是因为来到北京,天气太干,空气太差,冬天太长太凌烈,冻结了我的荷尔蒙。后来想想,觉得北京是无辜的,是自己失去了憧憬的能力。
还是人变得现实了,知道荷尔蒙是不可靠的。人大脑中分泌出令人陷入爱河的那三种物质,目的是让两人干柴烈火,交配生出载有双方基因的后代。可这三种物质终会消失,因为从概率上来看,只有交配得足够多,才能试出最好的基因组合,有最好的后代。
从这种角度上来说,人的生理结构是拒绝“从此幸福美满生活在一起”这一种结局的。
我慢慢长大,自己还没有经历什么,已经听说过足够多他人的生活。有人怀孕,有人离婚,有人玩心不改,有人红杏出墙,有人趟过男人河终觅得良人前世勾销,有人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也要一鼓作气隐忍强撑下半生。
了解得越多,越会得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样的大俗结论,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人,也会苦笑说:“其实你不懂。”而且他们竟然不是在撒谎。
知道人人皆有憾,似乎也不该瞬间幸灾乐祸。正确的反应似乎该是别过脸去,对他人的生活礼貌地丧失好奇,没有谁的生活值得羡慕,自己的生活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不知道能不能埋怨现实是抽干了荷尔蒙的东西,只是觉得对二十多岁的我来说,荷尔蒙已经近于鸡肋,用理智满打满算地使用好,才是持家之道。
~ 5 ~
与母亲
真实关系
蒋方舟说一次在和一个朋友聊起恋爱上的屡屡失败,朋友问她:“你有过真实关系吗?”
蒋方舟问:什么是真实关系?朋友说就是彼此不畏惧暴露出最真实和卑鄙的一面。
蒋方舟想了想,说:“至少在两性关系里没有过。”在两性关系里,我基本上都表现得温良恭俭让,和对方攀比做道德高尚的人,最重要的是,从来不发火不生气不产生负面情绪,整个人像是一个笑盈盈的不倒翁,或者是一个始终微笑着迎来送往的餐厅老板娘。
朋友又问她:“那你和你妈呢?”
她想了想说:那大概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真实关系,我会向她发脾气,和她置气,不吝展示出自己最不愿示人的一面。这大概是我到现在还没有被憋成精神病和变态的原因吧。
蒋方舟说:她的母亲和姥姥并不拥有像她和母亲那样的真实关系。母亲的母亲是一个沉默的妇女,不经常在家,在家的时候对于如何陪伴和对孩子表达感情一无所知。母亲对于她父母的想法与王朔描述的一样:“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
蒋方舟的母亲几乎长成一个少女时,对于自己的母亲太好奇了,翻到他们的户口本,看到她妈的名字,默念了好几遍——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叫什么。
蒋方舟刚出生没几天,她的姥姥,母亲的母亲就因为怀疑自己得了腰椎间盘突出,不愿意拖累家里人,喝农药自杀了。
亲密关系
蒋方舟说她和母亲的亲密不只是一种母女的亲密,更有些战友的关系。母亲困囿在小城市的小妇人的皮囊之下有一颗敏感而不安分的心,希望挣脱现有环境。但是始终没有实现这一点,因此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如同花样滑冰的男运动员一样,对她做出托举的动作来,希望把她推出那个狭窄的井口。远离那些狭隘的人际关系,远离那种自欺欺人的价值观,远离诅咒一样的宿命人生。
在网络不发达,更没有自媒体的时代,这种托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只能希冀以一种幼年写作的惊人之姿横空出世——如同马戏团里表演软骨的杂技少女,观众并不是惊叹这优美舞姿,只是单纯感慨她的扭曲。
蒋方舟如果是杂技演员,那她的母亲当然是教练。蒋方舟回忆说:我写第一本书时每天写一页练习本,等我妈回家就进贡一样拿给她看。她看我写的文字,我就看她。从她的微表情之中猜测自己到底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失败了。她从来不评价或者建议,全凭我的自觉。
《我和我妈》蒋方舟发表于三联生活周刊
在我刚刚通过写作获得名声的短暂时光里,我妈也曾因为被我调动了写作冲动,而作为教练亲自下场,写过几本书,写了一两年专栏,最后终于因为体力和脑力不支而写不下去,刚刚读初中的我接替她写下去。此时的我妈又成了陪练,为了让我矫正动作而存在,在她身上看到了诸多不能犯的错误,比如不能过分依赖个人经历、不能因为写作而断绝社会交往、输出的速度不能大于输入的速度等等。
随着我上高中外出读书,我们这种总是被熟人和外界猜测和诟病的战友/教练和运动员/陪练和种子选手的关系终于得到了暂时的解除。我妈开始在她任教的中学寻找下一个培养对象,试图证明“给我一个孩子,我就能把她(他)培养成蒋方舟”,结果惨遭失败,而我则忍受着少年写作与成名的苦果在青春期时如洪水一样汹涌而至。
我高中时,曾经和我妈吵过很大的一架。因为我发现自己和周围同学的关系很差,我不知道如何和他们交谈,他们也当然不理我,我因此不快乐。我妈说:“快乐不重要,把事做成才重要。”那是在我高中的宿舍里,她坐了很久的火车和汽车来看我,提了很重的牛奶和水果,我大哭大闹,不断重复着:“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我当时认为自己永远丧失了快乐的能力,我妈也痛哭。情绪宣泄这件事就像沉默一样,到了一定的程度就默认事情已经解决,而没有继续沟通的必要。
那一哭之后,我内心给我妈下了解聘教练的合同,而我确信她收到了那封解约信。
我到了北京上大学,大学毕业之后,我让我妈提前退休,搬到北京来和我住。因为她在家乡的中学做老师实在是太辛苦,每天早上6点钟上早自习,对着自知升学无望的学生讲着她重复了二三十年的知识,简直消耗生命。
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妈第一次到北京坐地铁,不会刷卡,被拦在铁栏后面,她满面通红,窘迫得不得了,试图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像跳鞍马一样跳出来。她脱离了自己熟悉且安全的环境,到了我的地盘,我正式成为一家之主。
自此,我和我妈的权力关系发生了颠倒。
有一阵,我经常在外面应酬和聚餐,有一次回家晚了,我妈说:“我看一个台湾的综艺节目,有一个女艺人养了一只失聪的狗,女艺人好奇狗每天在家做什么,就装了远程摄像头,发现自己每天上班之后,那个狗就一直四脚趴在地上,用头顶着门,这样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主人回家了。我就是那只狗。”
我听得很难过,意识到我妈每天的时间并不是与我相处的短暂几小时,而是漫长的空白。从那以后,我就几乎每天回家吃饭,即便和我妈相对无言,我也不愿意让她一个人在家。
她在北京生活,却是没有生活的,没有目标、没有朋友、没有社会关系,而且也没有和我的朋友成为朋友的欲望。第一次来我家做客的人经常会觉得我妈是个冷漠的人,她不会像别的热情长辈一样招呼人吃饭聊天,而是做完饭放下菜转身就走,就像刚刚掷下一盆狗粮,我的朋友们都很尴尬,只有我的日本朋友说:“你妈妈真是很害羞的人。”他洞穿了她的本质,极度害羞的人经常会显得很冷漠。我本质上也如是,现在的开朗和多话是我妈刻意把我往她的相反面塑造的结果。
因为没有生活,我妈就开始“偷窥”我的生活。她醒得早,每天五六点钟就醒了,爬到我的床上看我的手机,每一条群里的消息和朋友圈都不错过,看完之后把手机放回我身边,又回去睡觉。有时我醒了,她看我的手机,我看她的表情——就像我最早开始写作那样,她从来不议论和评价,而我内心竟然因为她的偷窥而有些许的轻松:她时刻看着的人生,毕竟错不到哪里去。
最近半年,她开始忍受不了这种依赖着我的生活,主要是金钱上受不了总是花我的钱。我们一家三口在物质上很像日本人,习惯AA制,客气得一塌糊涂,花了对方的钱要感恩戴德鞠躬半天。她宣布:我也要实现个人价值。
她开始剪纸,开始是剪我认识的作家老师人物肖像,剪得繁复到了极点,所有看的人都很惊叹。但我妈很快就嫌弃人像里没有世界观,没有原创性。因此买了市面上一切关于剪纸的书,去日本看了纸艺切绘美术馆,有一天晚上看了阿城的《洛书河图》,参透了里面所有的奥妙,再剪“有宇宙观”的作品,下笔不凡。
我自觉意识到一个家庭空间里是容不下两个艺术家的,狭窄的空间里总会撞着对方膨胀的灵魂。因此我现在每天吃完早饭就去咖啡厅写作,从上午11点写到晚上6点半,回来和我妈吃晚饭,然后看她当天的剪纸作品,听她聊她的创作理念。她兴奋的样子就像7岁时候刚刚开始写作的我。
——这样的生活幸福又危险。危险在于过于幸福安稳,在我们晚饭后在同一张桌子面对面工作的时候,我时常觉得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满足。同龄的朋友在听到我形容和我妈的关系时,他们总会自觉代入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角色,试图去分析其中的问题,但人并不仅仅是一个病理报告的结果,还是不断变化的个体。
大部分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很残酷,因为小孩看不到父母壮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小孩子长大后,只看到父母的衰退、他们的固执与经验的缺失,偏要到很多年后,当自己在他人眼中也有了衰颓的势头,才发现父母的睿智。就像现在流行在社交网络上晒父母最盛年时期的照片,其实也是一种枉然的补偿。
而友谊比亲情要幸运很多,价值观做底,还有很多共同前行的记忆,多年不见,忽然抬头发现对方在平行的航道上,没有一方被远远甩在后面,之前中断的交往再次无缝地续上,情谊从未中断过。
我和我妈的关系比大部分亲情幸运的地方,在于它在亲情炙热的火燃尽之后还有友情平稳的焰。我错过了她的最盛年,却参与了她50岁之后的再次成长,我们又是同时在航行的船,两艘船有时近得可以抓住对方,我们时而望向彼此,在大多数时候,却只是应付各自的波浪与狂风,擦肩而过的时候,在内心向对方挥手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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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
2008年,湖北遭遇了百年一遇的雪灾,天寒地冻,交通瘫痪。
蒋方舟正在武汉读高三,学校里的电线杆被雪压倒,地上一层厚冰永远化不了。宿舍在晚上十一点后就停电,电暖气电热毯用不了。冻得难受的蒋方舟每晚勉强睡一个小时,后来实在受不了,便向学校请假回家。
父亲从老家襄樊来接女儿。坐火车到武汉,再换成公交车,以往一小时的车程开了四个小时,还没到学校公车司机就放弃了前进。父亲只好寻找出租车继续走,但是很多司机考虑到危险都拒绝了。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几个小时后,才哀求到一个司机愿意带他到学校。
当蒋方舟看到父亲的时候,觉得他冻得小了两圈。
后来,父亲送她去北京上大学。
蒋方舟问父亲:“北京怎么样?”
父亲回答:“北京好大哇。”
她又问:“学校怎么样?”
父亲说:“大学好大哇。”
“好大”,成为父亲对一切他所不熟悉事情的形容,蒋方舟又惊又急地意识到:外物都大了,父亲自然就小了。母亲是一寸寸变老的,父亲是瞬间变老的。
孩子的生命被父亲惩罚,父亲的生命被岁月惩罚。都是输家,那就干脆就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吧。斗争了整个童年的敌人,自己缴了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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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蒋方舟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特立独行,有想法有主见的人,作为同一时期的作家,蒋方舟有点固守自己的领域,郭敬明已经拍了两部电影,韩寒也在做自己的电影。但蒋方舟对自己要不要做这些事情,想得很清楚。
蒋方舟至今没有开设自己的私人微信公众号。
柒周刊采访对话
柒周刊:为什么你在2009年写完《谣言的特点》之后,时隔好几年的时间都没再出版新书?这背后有什么原因吗?
蒋方舟:小时候写书的时候,都是写一些小时候的生活,自身成长变化,我的心情和我的故事这些方面。但是后来考上大学后,就忽然疑问起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书。因此我停下来,这几年都没有出书。现在出这本新书,发现现在出书更重要的是为了总结自己从进入学校,到成年以来,这一个新阶段的生活感悟。我认为现在已经到了这个时机所以出了这本书。
柒周刊:和以往一样,你这本书是否也是持续关注自己的青春成长过程和心灵的变化的一本书,作为私人角度来写出自己的感悟?
蒋方舟:我这本书主要是在关注80后,90后大家的生活,大家的事件,去进行观察,观察他们的生活,他们在这一时代背景下的心态,关注这一个时代人们的生活和想法。
柒周刊:在你的新作品中最关注和最想表达的理念和价值观是什么?
蒋方舟:我最想写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写这个当代社会群体现象。如果说这里终有什么价值理念体现的就是,我一直在思考在这个时代我们该怎么活,怎么面对自己,面对别人。可能一个伟大的作家像托尔斯泰那样,他们几十年写了很多书,但是他们其实一直在关注同样一个问题。但不管是否在这个时代,不是所有的作家都会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柒周刊:毕业之后,你为什么不选择一条专业作家的道路,而要去《新周刊》担任副总编,还有你接拍一些商业广告的事情,你是如何看的?
蒋方舟:我觉得特别害怕自己被封闭起来,在书斋里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而我愿意更多地与这个社会和时代进行接触。我不是像别人那样以接广告为生,这只是一种趣味和尝试。
柒周刊:你认为自己的这本新书表达的事物与以往作品相比,最大的新意是什么?
蒋方舟:读者在我原先的作品中,能看到的是蒋方舟,而现在看到是他们自己。
~ 8 ~
素一说
有人对蒋方舟保送清华表示质疑,蒋方舟在清华的日子也不受待见。但那又怎样,就像张爱玲一样,她是一代文学大师,但是身后还是后人褒贬不一,何况这个还活生生活在现世的她,一举一动,都是别人满眼的嫉妒和利己主义的评价。
成名要趁早,蒋方舟做到了,她和她的母亲,用现实践行了张爱玲的名言。当一个人有了自己的社会价值之后,其他的诟病和评价显得一文不值。人也不需要活在别人的评价之中。
蒋方舟的前半生活出了我们每个人都想要的境界,清醒,目标清晰且标新立异,有自我,也有个性。她创造了足够撑起自己一片天的财富,她可以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在后半生选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能有时候她会恨自己的母亲,但那只是一时意气。她更应该感谢她。没有母亲,没有今天她的如此成就。她的的确确的付出了很多,同龄孩子的天真玩耍,她大概是在读书中度过的,但是母亲让她从小就找到了一个方向,成就自我,让她以后的路,不再像同龄人一样,站在太低的起点去迷茫,这个母亲无疑是伟大的。
我不知道蒋方舟以后会怎样,是跟明星们一样,恋爱、结婚、离婚、不生孩子,还是恋爱、分手、再恋爱,结婚、生一堆孩子,或者嫁给一个富豪,或者找一个跟自己同龄一起成长的男人,什么可能性都有,但是当下的这一刻,她活的是自我的,她在同龄人浑浑噩噩的跟着别人的脚步去谋生、去求生存的时候,她已经有足够的能力选择生活、有足够的时间去探索心灵深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推崇她,也是在推动自己的脚步,我们这一代,究竟要朝着什么方向,如何继续走下去。80后的中年危机已经悄然而至,但蒋方舟们还在提醒我们,做女人,做自己,超越性别,做一个社会人,融入,也超脱,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坚定的走下去。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