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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卡车

2022-08-15  本文已影响0人  西小麦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图片来自网络

父亲盘腿坐在床上,老李坐在他的对面,拐杖搭在地上,两人正在下棋。围棋我看不懂,我有些生气,老李看到我来了,稍稍抬头,也没敢跟我对视,他凌乱的头发花白,我父亲是个小平头,好歹看着黑的比白的多,没人理会我,我就站在门口这么看着。父亲把黑棋捏在手里,猛地按在棋盘上,傻笑一声,把老李几个白棋拿了起来,老李挠挠头,父亲仿佛这才发现了我,还是那股傻笑劲,伸手招呼我赶紧坐下,说,就坐那就行。屋子不大,靠墙两张床,床头一扇窗,他俩都在父亲床上,我坐在老李床上。我真生气了,我说,爸,你不是快死了。父亲把食指放到嘴唇上,嘘,你别咒我,不经咒。我又冲着老李大声说,李伯,到底怎么回事。

接到老李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卸货,一车胡萝卜刚从福建拉回县里,最后几袋还没上秤,老李说我父亲快不行了,就只会在床上喘,呼吸机都上了。我问他在哪,老李说就在颐乐公寓,我问他为什么没去医院。老李带着哭腔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最后几袋胡萝卜我不要了,连大挂车尾巴都没来得及按回去,开着车头就往这赶,幸好我就在本市,两个小时后,我把卡车头扔在养老院路边,就冲了上来。父亲对老李说,这局我赢了,你得听我的,路上跟着我爷俩就行。我听得稀里糊涂的,把父亲从床上拉起来,他虽然七十来岁,除了左腿有点跛,身子骨挺硬朗的,这些年胖了不少,如果不是没办法,我不会把他放在这里的。我说,爸,到底怎么回事。父亲斜着身子走出门,让我出来说,老李还是挠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把围棋子挨个收拾起来放进不同颜色的小碗里。我跟着父亲出来,他比我矮一头,还得抬头看我,他比划着身高,说,你怎么又长个了。爸,我都多大年龄了,还长什么个,我说完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到底怎么回事,你身体看着没事啊,这主意准是你出的吧。父亲把头凑过来小声跟我说,我弯腰低头迎上去,顺着他的眼神往门里望。父亲说,你李伯,快八十了,脑子不太好用了,体检查出的,阿兹海默,你知道吧?我点点头。他没有儿子女儿,老伴去年也走掉了,就在这个养老院,父亲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应该就是我这个床。我说,什么意思?父亲继续说,他不想像他老伴那样,也死在养老院里,我多少理解他,不是,我没这个意思啊,我无所谓,我在哪都行。我说,爸,你说啥呢。父亲搂住我的腰,把手掌罩在我的耳朵上说,我们得带你李伯出去转转。我身子向后弹开,说,去哪转转?父亲说,长白山,大森林。

我没同意,重新回到屋里,在床上坐下,父亲帮老李收拾棋子,拿出放在黑棋碗里的几枚白棋重新放到白碗里。老李抬头看着父亲,脸上布满皱纹和老年斑,花镜腿带着一根绳,搭在耳后,他喘了口长气,说,咱啥时候走?我坐到老李身边,他把拐杖抽回放在两腿之间,生怕碰到我。李伯,去那儿干嘛呢,在这,我拍拍他的床,说,这才是…我想了一会,这才是家呢。老李侧头听,他耳朵多少有些背,点点头,说,你爹啊,说过,长白山的森林,美得很,他答应我,要带我去看呢。你是他儿吧?你叫张大开,对吧。我起身,对父亲说,怎么李伯还不认识我了,再说你啥时候就答应了,这个能随便答应吗,李伯都八十的人了,还能去吗,咱别闹,养老院能同意吗。父亲说,好吧,那就让他死在这里吧,让我也死在这里吧,你回头买两个骨灰盒,我和你李伯葬一块就行,有他一口就有我一口,你回去吧。我说,爸啊。父亲说,养老院同意,我能叫你来,你看看你李伯,这一辈子了,就快到头了。父亲把围棋盘合住,棋碗放在上面,一并收进了床下的小抽屉里,然后挪到床头,把枕头横在腰下,窗外的光是下沉的,斜照着父亲的侧脸,把脸上的沟壑照得清晰,竟发现,父亲也已经很老了,眼皮眨了几下,随即闭上,胳膊盘住胳膊。老李还在父亲床上坐着,偶尔冲着我笑一笑,我确定他刚才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声音只要不大,他就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下嘴唇的牙龈咬着上嘴唇的牙龈,唯独的两颗老牙不整齐又不规则地排列在上下牙龈,露着两个尖。老李起身,拄着拐杖在屋内踱了几步,像是走给我看的,又从床下拿出一个灰色布包,取出一件叠好的中山装,一块怀表,一张老伴的照片,准备重新摆回原来的位置,把照片放到唯一的床头柜上,怀表拿在手里,看了一会,说,我这辈子,看过树林,也算看过森林了,罢了,没事,老张,没事的。这话是跟我父亲说的,父亲没回话,仍旧闭着眼,气氛回到低点,时光被拽得很长,再长下去,年龄都只是笑话了,如果我真的这么走了,也许,怎么说呢,看着老李把拐杖支在床尾,爬上床,也和父亲一样的姿势靠在床头,两人这么躺着,凭夕阳照进来铺在身子上,肆无忌惮明显不属于他们,光也像锁链一样。我靠向父亲说,答应我,去了看看就回来,路上必须听我的。父亲猛然睁开眼睛,大声说,老李,这就走。

老李瘦得只剩骨头了,休息时可以和父亲挤一挤,驾驶座后面的床还算宽敞。就带个车头跑在路上感觉轻飘飘的,两个老人和我,加起来快两个世纪,仍旧压不住,过崎岖的路面时会弹几下,也可能是错觉,我心里总是嘀嘀咕咕的,父亲还好,老李实在是太老了。从县城到长白山有1500多公里,开车上高速要18个小时,连续开车7 、8小时,需要好好睡一觉。父亲说他也可以开,仔细算的话,父亲49年建国生人,到今年已经74岁,还开什么车,眼底还有白内障手术后遗症,去年养老院查出来,父亲还不跟我说,倔得很,最后走路都要撞门框才去做的微创,晶体太脆有磕碰,视力有下降。父亲在副驾驶,老李在我们身后倚靠着叠起的被子上,把头凑过来总是想听我们说话。父亲说,老李,你就躺好,我这个儿子你放心,你睡醒了,大片大片的森林就到了,长白山那里不光有绿的树,还有红的,红松就是革命的鲜血染成的。老李听明白了,握着拳头点头。我说,你这是哪来的一套一套的。父亲说,我小时候,你爷爷就带我在森林里玩,三几年他还在那里打过枪,我还摸过树上的弹孔,当然,你现在去啥也摸不着。父亲倒是说过以前的事,爷爷参加过红色战役,后来随着奶奶来到山东,至于弹孔,我也不想摸,心里就只顾想着去了差不多就看够了,看够了就差不多能回来了,还有一车苹果要拉到江苏,少说能赚个两千块钱,把儿子大学的生活费打过去,父亲的养老院钱过了6月才交,倒是不急。我正想着,天色暗了下来,路灯齐刷刷亮起,车灯照着道旁树,像一根根笔直的拐棍插在地上。卡车头已经驶离养老院五六公里了,还是县郊区,突然觉得对不起父亲,我说,爸,颐乐公寓还行吗?父亲眉头紧蹙,盯着挡风玻璃,不知道在想什么。还好没听见,住都住了快一年了,还有什么好问的,自从去年儿子考上大学,家里就没人了,我常年跑车,天南海北,哪还有家,在这父亲还能有个伴,挺好。我回头瞄了一眼李伯,他已经半躺在被子上,闭着眼睛,半长着嘴巴,胡须也是白的,冒着茬,手里握着那块暗金色掉漆的怀表。我说,爸,李伯睡着了。父亲回过神来,眉头舒展开,背过身去,抽出被子,把李伯放平,被子盖到他的脖颈。父亲说,人老了,真的没用,就剩一把骨头了,我倒是还行,还有点肉。我让父亲赶紧坐好,安全带再系上,说,你是个老顽童,以后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有事你说我就来了。父亲说,这事我电话里跟你说,你肯定不会同意,我知道你忙,东东在大学里怎么样?我说,挺好的,正准备期末考试,老师也挺器重他的,过几天东东放假,我接你回去待一阵。父亲没有说话,又皱起眉头,手捂着肚子,我说,咋了,爸,要上厕所吗?父亲说,没事,好的。

卡车头驶上国道,路变得开阔,我不困,喝了咖啡,准备一会上高速,车上没什么别的吃的,就几桶红烧牛肉面和一包火腿肠,等着累了就到服务区睡会。高速路口工作人员下来专门问我怎么就带个车头,我说去旅游的,他往里探头看到两个老人,一脸疑惑,我说,我们去看大森林。父亲在座位上眯着眼睛,一直没去后面睡,老李躺得很开。父亲说,你李伯还穿着纸尿裤,早就准备好了,怕给你添麻烦,他怀里那块表,是他老伴送的,多少年了咱也不知道,他很矛盾,不想死在养老院,又不想离开老伴,那个布袋里还有个铁盒,里面就是。父亲叹了口气,我看着他的裤裆,说,你不会也穿着纸尿裤吧。父亲涨红了脸,说,我穿那个干嘛,我还能知道自己撒尿。接着他又皱起眉,我说,你过去睡会吧,你俩一人一头,空够。我自己开就行,不用看着。父亲说,我知道你行,不过总一个人也不行,你不像我这么大年纪,该找还是找一个,别管东东怎么说,日子是自己过给自己的,你老顾着他,我还顾着你呢。我说,你咋了,爸,怎么净说些这个。父亲从副驾驶储物档里掏出一盒烟,倒着搕出一根。我说,你不是戒掉了,啥时候又开始了。打火机我按开单手递给他,父亲捧着火苗把烟点上,说,也就最近吧,生活不是得享受。我咂巴着嘴说,你这话没问题。父亲回头看看李伯,说,有时候看着你李伯就想起我父亲,他要是能这么老,估计也是个瘦猴子。我说,我没见过爷爷。父亲说,嗯,他是个战士。我以为他又要跟我讲爷爷当年红军抗日的故事,准备磨着茧子听一遍,父亲已经爬到后面去了,我揉了揉眼睛,把油门轻轻往下压,卡车头缓缓地加速,高速路旁错落的荧光贴变成了一条条线。

凌晨在服务区停到早上,距离长白山还有1000来公里,我扶着方向盘醒来时,两老头还在睡,能听到鼾声。下车去店里买四个包子,弄两份豆浆,他们不会习惯吃泡面,我给自己弄了份。太阳从加油站的上檐窜出来,照得我恍惚,我和父亲,还有老李,在距离颐乐公寓400来公里的服务区,将要去长白山看初夏的大森林,森林里树叶茂盛,遮天蔽日,我们兴许可以进小溪里洗洗澡,老李这么想去森林干吗呢。我把饭端进卡车,老李有些发愣,父亲在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老李上下嘴唇黏在一起,不知道是分不开还是不想分开,盯着父亲。父亲继续问,李春军,你知道自己是李春军吗?老李撅起嘴说,你什么时候来看我的,什么时候来的啊。父亲说,我一直在这,我,张志兵,这个,我儿子,张大开,我们,去大森林。他点点头,嘴唇发干。我把豆浆递过去,父亲喂到他嘴里,他小口咽着。卡车里一股味道,我知道是老李。父亲勉强让他喝了两口,然后扶起他的身子,下了床,充当他的拐棍,往卫生间走,腰里别着一片崭新的成人尿不湿。我把车窗和门全部打开,又检查了后面的床铺,床面挺干净的,枕头旁边是老李老伴的照片,眉清目秀,是年轻的时候,也许什么时候都不重要了,只是个念想了。等父亲回来,老李意识清醒了一些,说,大开是个好儿子,我没事,硬朗着呢。老李还尝试自己上卡车,门槛太高,险些摔倒。父亲扶住了,手还湿漉漉的。吃过东西,还是老位置,我们继续出发了。

中午太阳很大,阳光都是直的,像针一般。老李话很多,可能是刚找回了自己,一个劲夸我,说我孝顺,对父亲好,如果他有儿子,就让他向我学习。我什么也回答不上来,就不停地点头,我说,咱这一趟,看个风景,满足您二老,就立马回来。父亲说,行,回来回来。他们也有争执,老李怀疑长白山的红松不是战士的鲜血,可能是颜料,鲜血得死多少人。父亲和他争辩,说想当年抗日,死了无数人,把树根都染红了。老李咬牙切齿,又争论起其他的事来,说你就是个骗子,你还骗你儿子。我说,没有没有,没事,这个没事。老李气得满脸通红。父亲赶紧搂住他,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并答应他,在长白山给他看看真的红松,摘几片叶子放到他口袋里带回来,他才消下气来,变得冷静。

高速上的风景几乎一样,偶尔的隧道和霎时出现的绵延山脉,起初还能新鲜,余下的就剩困了。父亲原本在后面休息,突然叫我,大开,你停一下。我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头也没回,说,怎么了爸。父亲颤抖着说,你停一下。我把车停到应急车道,转回头。父亲把手指放到老李的鼻孔,我害怕了,说,李伯怎么了。父亲不说话。老李仰面朝着车顶,眼闭紧,嘴巴张得很大,下巴似乎掉了,双颊内陷,嘴唇发紫。我说,李伯他。父亲把他胸前的怀表从手里抠出来,他握得还是很紧,怀表底下还有他老伴的照片,已经皱了,好像用了好大的力气挣扎过。父亲把东西放进他的灰色布包里,把被子拉到最前面,盖住了李春军。

距离长白山还有500多公里,太阳斜着掉进公路的尽头,我和父亲谁也没有再说话。卡车头变轻了,我知道又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老李还在后面睡,他睡了一个下午,即将再睡一个晚上,然后明天清晨,长白山的红松就会向他招手,欢迎他,了不起的八十岁。父亲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道路慢慢变得漆黑,没有路灯,卡车灯头射出两束黄光,纵使尽力,也被黑暗紧紧包裹着。我说,还要往前开吗?父亲又点上一支烟,沉默了好久回答,老李还不信,到了让他看看红松。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没有再问。卡车头像一只箭,刺进黑夜里,老李不怕颠簸,父亲靠着椅背睡着了,我往水杯里撕进两杯咖啡粉,今晚不想休息了,我知道老李等不及了。

虽然有些预期,但还是在进入长白山服务区时被震撼了,天上飘的云是透彻的,云絮后面是丝丝的蓝,山脉在眼前像大地的手掌,指节撑着万物。父亲说,到了,老李,快起来。没人回答,我们都在沉默,时间在我们脑子里停住了,甚至憋着气在努力寻觅老李呼吸的痕迹。父亲捂着肚子,显得很不舒服。我问他,你还好吗?父亲深呼吸着,说,我们得把他埋了,往山里开开吧。我本想反驳,父亲又说,挺好的,没死在养老院里,这一把老骨头。

下了高速,我沿着小路,父亲像是做过功课,不知道从哪里弄的地图,指挥着,把卡车头开进长白山原始森林的背坡,几个小时以后,人迹罕至,旅游区已经放远,来到的地方完全没有被开发,树木参天,再往前,卡车头开不进去了,只能停在无名路的尽头。巨大的松树立在土里,有的在根部以上不高处折断,满地的蕨类植物,覆满了地表,除了鸟鸣,还有轻微的潺流声。我们从卡车上下来,空气里也都是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像是刚下过雨,有些腥,父亲四处看着,像是在找什么,说,先把你李伯埋了吧。我们选了一片还算干净的空地,清理了地表的杂草,扯下附近矮树上的树枝,开始扒土,不过太慢,我回车上找工具,往后床上看了一眼,老李在被子下面睡得安稳。我拿回两把小铲子,用来铲车厢泥垢的,递给父亲。父亲边挖边说,李春军啊,李春军,老子欠你的。下一铲子,接着说,你欠老子的,下辈子得还我。父亲很快体力不支,弯着腰,又捂住肚子,我让他回车上休息会。他点点头,把铲子插在土里。我把坑挖的差不多了,阳光从树缝里穿出来,正好照在坑口,我笑着说,阳光给你铺路了,李伯。我跟父亲把后床上的李春军抬出来,父亲已经用床单和被子把他裹住,说是这样虫子能少吃他两口。我拉住老李脚部的被单,父亲抬着头部的,他顺着坑沿滑下,跳入坑里,把老李放平整,然后把身上背着的灰色布包摘下来,放到老李胸口的被子上,按住坑沿,想往上跳,但差点事儿,我走过去拉起父亲,他面色发黄。还差点红树叶,父亲说,四下地上找着,勉强找到三片红色的叶子,然后洒进坑里,招呼我开始埋。我照做。父亲卖力铲土,往坑里填,我扑捉到他脸上的表情,咬着牙,腮帮子使劲,有些奇怪。刚才他睁着眼,我给他换上了喜欢的中山装,把怀表放在左边口袋,照片放右边,父亲说,我觉得他在看我,看到我了,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满不满意,真是一把老骨头,我把眼皮给他合上,把下巴推上去,它还往下掉,李春军啊,李春军。坑里的土已经没住了老李的灰色布包。父亲说,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你爷爷当时走的时候,我还不懂事,总是觉得欠他个什么,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王红敏当初车祸,我和东东也不知道说什么,东东就知道哭,是啊,人都死了,说点什么好呢。父亲说,你就当这里面埋的是我,你说说,应该说点什么好呢?我撇了父亲一眼,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开玩笑。他说,你会跟我说什么?我说,爸,森林你看够了,不回养老院了,能行你就跟着我吧,就是累点。父亲没有回答,继续铲着土。多出来的土堆了个小丘,父亲找来一块木片,插上后想写点什么,又把木片扔掉,说,谁还记得你啊。

我跟着父亲往树林里走,里面的树更高,更密,但不会迷路,不到50米有一条小溪,溪水顺着土坡往下游去。我们在溪边洗了洗脸,父亲捧着水喝了几口,让我也尝尝,水冰凉。小溪下游十几米有一处不小的湖,很浅,清澈见底,碎石成椭圆状,我们脱了鞋踩进去,父亲竟傻笑起来,阳光透不过,头顶是被绿遮住的葱茏。父亲开始脱衣服,灰色Polo衫、棕色皮腰带、黑色西服裤子,甚至内裤也脱了,赤裸裸地跳进小湖,父亲虽老但略显臃肿的身材一览无余,腰间挂着一圈胖又皱缩的肉,笑得灿烂,像个孩子。他让我一块游一游,我挥挥手,看着父亲转回身子,趴在水面上,蹬着小腿,身子一寸寸挪着,周围漾出水波。从没想过父亲还能如此可爱,这幅画面一时让我忘掉了刚刚才把李伯安顿好,如果李伯在,一定会跟父亲一同下水,嬉戏个来回,就是不知还能不能扛得住。父亲显然是没问题的,一会儿像个青蛙,一会儿又像条蛇。父亲没有尽兴的意思,我在湖边找了几根干燥的木条,搭在一起,用几片早枯的叶子做引子,准备生火,红烧牛肉面可以不用泡了,我回车里取吃的、锅、小刀和从来没用过的帐篷、备用被子。回来时,父亲不在水里了,穿好了衣服,问我去哪了,我说回车里取东西了,在这过夜也不会太冷,也许还能抓到鱼。父亲说,可能还有兔子。我们笑了,把火生起来,锅里装一半水,架上煮,还有一包泡面,我说不饿,留给父亲吃。沿着湖和溪,我去找鱼。鱼都太小,不好抓,抓来也不好吃。老远父亲喊,你别动,我吓一跳,父亲指指我前面,有只短耳朵灰兔,仔细看看,四周有不少。我们开始用树枝和绳子做兔笼子,车座底下好几根福建的胡萝卜派上了用场,把笼子用树枝撑住,咬口胡萝卜放在底下。我和父亲就在湖边坐着等,很像钓鱼,我们是钓兔。一会儿父亲就按耐不住了,站起来,捡块石头往湖里打水漂,我也捡,我们比赛,两跳,三跳。我侧头看父亲,觉得对不住他,我又说,爸,回去跟我一起吧,李伯也没了,咱不回养老院了。父亲扬起手臂,把石块再次甩进湖里,说,四个,四个,你看见没?背后发出噗通一声,兔笼子掉在地上,还有嘶嘶声,兔子逮到了。父亲竟然比我快,瘸拐着跑到兔笼处蹲下,揪起它的两个耳朵,举起来给我看,说,大开,你看,抓到咯。小时候,父亲带我去抓兔子,那个喊着给父亲看的是我,现在父亲站在我前面,我倒是觉得自己老了起来,父亲却颇为顽童。他拿起小刀,抢着给兔子剥了皮,将其串在一根稍粗的树枝上,放火上烤。我车里没有调料,父亲说方便面调味包还留了点,够用,我给父亲竖起大拇指。兔子肉很香,我们一共吃了两顿,吃到天暗下来,之前捡了很多树枝,叠成了大堆,浇了点汽油,燃起篝火,能勉强撑一宿。夜晚的树叶都藏了身子,树冠向四周散开,我和父亲都吃得很饱,躺在被子上,看着星星。银河我没见过,好像只会在森林里出现,点状、絮状、团状、毛绒绒的,会转的像是它们,一会儿跑到这棵树的尖上,一会儿又是那棵。时间过去多久,无法判断。父亲向我靠过来,头贴着我的肩膀,说,大开。我答应着,说,哎。父亲继续说,大开。我说,哎。

半夜醒来时,篝火微微明着,不冷,倒也能照亮我们这一圈。父亲面容奇怪,始终皱着眉头,手掌按着腹部,我伸手去碰,父亲睁开眼,舒展开眉,眼角还带着泪。我问,怎么了爸,没睡着吗?父亲把手从肚子上挪开,怕我看到。梦到你爷爷了,父亲仰头长舒一口气,他老得不行了,就和李春军一样,拄着拐,在这儿走啊,走啊。父亲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说,那时候我也小,你爷爷也就三十来岁,还年轻着,英俊,也比我高,好像隔代遗传。我笑出了声,银河已经移到了树杆后面,留在天洞里的是几颗零散的星。父亲说,他拿出枪给我看,抗日用的步枪,1936年,他在森林里打过仗,枪管很长,他一下举起来,冲着松树杆,开几枪就有几个眼,不管多远,我跑过去看,不管多远,都有。他后来说把枪藏在这片森林了,你说能找到吗?父亲偷抹着泪水,我抱紧父亲的胳膊,说,爸,回去我们一起接东东,你就坐卡车里,别的地方哪也不去了,行吗?父亲沉默着。篝火中发出木条燃尽的噼啪声,火光渐渐暗下来。父亲起身添了些树枝。

溪水缓缓涨起,森林往中间聚拢,湖泊成了万物的中心,水面除了李春军弄出的波纹,一切都很平静。李春军如父亲一样赤裸,带着拐棍下水,像是吃了不少烤野兔,身上变得宽阔。父亲从水底冒出头来,招呼他跟着,李春军把头埋进水里,和父亲一起下潜。他们在湖底发现了一片血红的叶子,底下还有一把满布锈迹的长管步枪,父亲把步枪捞出水面,李春军拿着红叶仰面漂着。阳光射过红叶,脉络清晰,像从未死去。兔笼啪的一声落地,逮到兔子了,我跑过去,却怎么也找不到。

醒来后,我拆掉帐篷的锁钉,把锅和杂物放进被子里卷起来,往回走,卡车头挡风玻璃落了很多叶子,我爬上去,清理完,又把行李放到后床上,坐在驾驶座。玻璃前面是来时的小路,车轮轧出两道辙子,沿着回去,树林稀疏后就能看到国道,再上高速也就中午,买两份泡面,够我一个人吃的,回去不耽误拉车苹果,把钱都打给东东。想完这些,我靠在椅背上,卡车始终没能启动。

我数过树上的弹孔,一共二十多个,数完了,再找你爷爷,他藏起来了,就躲在树后,我能看到枪管,父亲把双臂交叉枕在脑袋底下说。我说,捉迷藏。父亲说,李春军没这个福气,玩不了,咱俩玩。你记得小时候吧,你总是找不到我,急得哭,不过这回,你长大了,不能再哭了。行,我说,怎么个玩法?父亲说,醒了之后,你别找我,把东西收起来,往回走,等我藏好。我说,那我什么时候找你?父亲有些哽咽,说,副驾驶座位底下,我就在那。

副驾驶座位底下有另一个灰色布包。我说,爸,你藏好了吗?我拉出布包,掏出里面的相框,上面是父亲的标准照,像是前几天拍的,特意剪短的平头,努力睁大的小眼睛,灰色衬衫领口平整。包里还有一份体检报告,我翻开,胰腺癌三个字旁边是父亲的笔迹,写着,你找到我咯。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动引擎,卡车头晃起来。张志兵,你都七十四岁了,还像个孩子,我拿起相框,对着父亲说。我踩下油门,卡车头缓缓前行,树枝轧出咯吱声,卡车逐渐轰鸣起来,排气管的烟雾卷在后头,我的眼底也生出了湿凉,变得模糊。

后视镜里,我彷佛看到父亲从远处闪出了身子,还有李春军,和背着长枪的爷爷,在树,和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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