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丨《白虎关》(12)——“一念”的变迁
在井下遇到塌方,无时无刻面临死亡的威胁,无时无刻面临被黑暗吞噬,这段经历,于猛子而言一定是极其痛苦的,但是“思想”瞬息万变。它让猛子感受到了什么是恐惧,又在生命受到威胁的当下生出强烈的反制力量——当猛子在痛苦的漩涡里逐渐清晰何谓死亡,关于对死亡的思考就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这个时候他虽然人依然呆在那个黑洞洞的世界,所处的逼仄空间内依然弥漫着人粗重的呼吸声、啜泣声,有限的空气里依然交织着汗臭味、血腥味、屎尿味,身体依然经受着无比严酷的考验,但他的心因为看到死亡而回到当下。改变就在这一念的变迁中发生了。
于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溜进脑子,占据了思想空间。他想,要是那石头砸了我,此刻,我到哪里去了?一种很怪的感觉溢滿了心。每次经历死亡,那感觉就倏然而来,脑中啥都没有,只有那感觉。那感觉里瞧世界,都变样了,钱财呀,名声呀,女人呀,都淡了。先前心里多重的东西,都轻飘飘了。若在以往,此刻他会恐惧的。可那感觉酵在心里,连那尸体、脑浆、污血都跟他毫不相干了。他只是想,要是那石头砸向我,这会儿我在哪里?
这时他想到了身体的毁灭,既然身体都不在了,那么体验和拥抱各种名利财色的感觉还重要吗?所以,那些有形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了,唯有思想还在运作,还在追问死去的“我”去了哪里?这就回到哲学的经典三问了,价值观随之发生了改变:活着的意义、死亡的价值这些东西开始冲击头脑。因为他真不甘心。这样死了,人会说,死得该,谁叫他当贼呢?猛子是不想以贼的身份死的,早知在今日要死去,不如在跟偷猎者搏斗时叫对方捅上一刀。这时,他才明白人的死,比人的活重要。此刻他死了,便是该死的贼。那时他死了,便是烈士啥的。人还是那个人,死法不同,价值就不一样。
恐惧退去,对于生死意义的思辨让他的“自我”逐渐出离,同时对于他人、对于世界的感同身受悄然升起。他终于想到倘若自己遭遇非难,亲人会承受深深的痛苦,最难过的是妈会哭的。妈可不管他是做贼还是当英雄,只要他死,妈就哭。爹却不一样,爹会恨铁不成钢地骂几句,也可能掉几滴泪。猛子不稀罕爹的泪,妈的哭声哭相却一下塞滿了脑子。想到妈会那样哭他,猛子很感动。但同时,又感到一种揪心的疼。既然要死了,也不想那不高兴的事了,但妈的脸硬往里挤,便又想,哥死了,弟弟杳无音信,自己要是再出事,真要妈的命了。心头一噎,眼泪涌出了眼眶。
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言为心的传播通道,言善源自心善,心善源自突破了“我执”,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我对他人好就是对自己好,我对世界善就是对自己善。善的念头一旦活泛,心就穿越了小我的障碍,有了利他的思维,这时心的格局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过程,用语言表达起来很繁琐很啰嗦很漫长,但其实在意念内也就生发在思想转念的一刹那,“咔”,头脑里有些东西碎了,有些东西重组,有些东西从重要的宝座上跌落尘泥,有些东西从尘埃里散发微茫。
在黑暗无际的世界里,无声无息地发生着某种蜕变。他继续想,要是这会儿死了,真成糊涂鬼了,活得没眉没眼的。能想起的,就那么几个瞬间,跟没活区别不大。早知这么快就死去,真该多做些事的,或者,多念些书——早知道这么快就死去,他会好好念书的。以前,觉得念书没用,生就刨土吃的料,念多少书,也叫土吃了。可这死,说来就来,心里却仍是混沌一团。念了书,可能会明白些……真有些不甘心哪。
虽然还是不甘心,但此“不甘心”和最初面临死亡威胁生发的“不甘心”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这不甘心,他更想知道生命的奥秘,是有还是无?是存在还是消失?死是啥?爹老说,人死如灯灭。灭了就灭了吗?那灯苗儿,本来燃个不停,风一来,忽地灭了。那灭了的灯苗儿到哪儿去了?真啥都没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真泡沫一样消失了?真不甘心。他倒宁愿相信有来世,哪怕进入地狱经受那毒焰,也比泡沫般消失好些。贤孝上说地狱有十八层,有刀砍的,锯锯的,火烧的,石砸的……成哩,啥也成,只要有就成。多大的痛苦,也比啥都没了强。
最后,这尘埃里的微茫发出愈加明亮的光:早知这么快死去,他会多留些证据的。当然,留些好的证据,比如修桥铺路、帮帮人,干些妈眼里的善事。若有可能,他会尽量帮那些孤寡老人。灵官说得对,人的价值,就是人做过的事。成仙成圣,成妖成魔,都由人自己做。可惜,明白得太晚了。记得,灵官说,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若不是被埋到井下,将要死了,他是不会想这些平时看来纯属扯淡的事的。
虽然这光芒明灭不定,尚不坚实,只是猛子一善之念的意象,但种子已经发芽,业力已经循转,那朵心花迟早会生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