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饭的故事
我是一个爱吃的人。
听人说,喜爱美食的人,必然也热爱生活。于是,不想减肥的我,仿佛找到了理论上的支持,生活多美好啊,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嘛。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多年后,当我远离家乡,告别亲人,当我尝尽冷暖,历尽艰辛,内心深处,始终有一股暖流涌动着,涌动着的,竟是个关于吃的故事。
我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外公和舅舅是村里有名的大厨,两人分工明确:若是庙会集会,则由外公主勺,至于婚丧嫁娶,因为比较累,便由舅舅担任大厨。而外婆和妈妈的家常饭,亦是全村出了名的。记得以前住在外婆家的时候,总有人在我们快吃饭的时候来找外公,或是借东西,或是拉家常,然后便是一贯的套路:
“吃了吗?”
“还没,现在回去吃呢。”
“我们饭好了,一起吃嘛。”
“这……”
至于妈妈的手艺嘛,看我和爸爸的体型就知道了,我倒不是很能说明问题,毕竟从小吃的好,而爸爸则是最生动的一个广告了。我看爸爸妈妈的结婚照,那时的爸爸,眉清目秀自不多说,但整个人是瘦削的,有点像他的偶像,乖乖虎,可现在的爸爸呢,肚子大得像一个酒缸,看得出,他的胃是被妈妈栓得牢牢的了。后来舅舅开了个小茶馆,村里人喜欢去喝喝茶,打打牌。舅舅让妈妈每天过去帮忙做做饭,因为一个村的,离得也近,妈妈就答应了。谁知这一答应可麻烦了,那些客人的媳妇儿们都来找妈妈诉苦,因为自从妈妈给他们做饭,他们就不回家吃饭了,而且本来说好只做一顿午饭的,后来又加了一顿晚饭,这样一来,他们家里真可以熄火了。当时的我不懂得体谅妈妈的劳累,只是由衷地为妈妈感到骄傲。
那段时光,每每想起,我都认为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很多事,只有过去了才会明白,原来幸福与得到,是没有关联的。最美好的记忆里,永远都是那个并不富裕的小村庄,但风景优美,空气清新;并不富裕的家庭,但生活美满,其乐融融。直到有一天,这美好的一切,伴随着我美好的童年,悄然离开。
农村城市化的进程越来越快,从我小时候,村民们就说咱们村的地马上就要被占了,可实际上多年过去了,并没有确切的消息说要占地,反而大家伙儿为了占地时能多分点儿钱,开始拼命地盖房子。慢慢的,山清水秀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砖和瓦。以前我家门前是一片油菜地,每次快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门前等爸爸下班,远远地,看见爸爸了,我就喊:“爸!”爸爸招招手,吹一个响亮的口哨,我觉得爸爸吹口哨的样子太帅了,可我怎么也学不会。然后我冲厨房喊:“妈!爸来了!”于是妈妈开始烧水,取面……这些场景,时至今日,我仍会梦到。
跟大多数故事一样,我的故事,绝不可能如此完美。平淡充实的日子一天天过着,我也慢慢长大,越来越胖。突然有一天,爸爸告诉我,妈妈病了,以后不能给咱们做饭了。在我的印象里,爸爸是最坚强的,可是我看见了他没有忍住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去找妈妈,原来,不知不觉中,妈妈已不再年轻,病痛更使她憔悴。我扑进妈妈的怀里,尽情的哭着……
爸爸后来让我去婶婶家吃,让姑姑做饭,可是,不管怎样,我突然“不饿”了。两个月,我从160斤瘦到了120斤,有人问我怎么减的,我嘴唇动了动,不知如何回答。而就在这个时候,村民盼了多年的占地终于实施了。因为外婆家在村北,于是便成了第一批。以前外公在院子里种了两棵梨树,一株葡萄藤,一棵枣树,还有一个鱼池,一个鸡圈,一个狗窝,这些,一下子没了,我再也不能骑着自行车去外婆家的院子里玩儿,他们搬到了一个叫“天庆”的小区。没有想象中的伤感,大家仿佛是麻木的机器人,似乎除了麻木,并无它法。但不管怎样,我们的亲情,从没改变。
我考上了大学。记得一年级成为少先队员的时候,外婆说:“让你妈给你摆几桌!”我高兴地去找妈妈:
“妈!我戴上红领巾了!不给我摆几桌嘛!”
妈妈笑得前仰后合:“我的娃,你带个红领巾就让我摆几桌,等你考上大学不得要我的命啊?”
我愣了愣,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次,我真地摆了很多桌酒席,亲朋好友都来了,戒酒多年的爸爸酩酊大醉,搬了家的外公外婆和舅舅也来了。我当时又怎么会想到,这竟是这一家人最后的欢聚。
上一个假期,我几乎每天都外出聚会,我都纳闷儿,我怎么那么忙,忙到没时间和家人一起好好吃顿饭。直到快开学,爸爸要送我去机场,我说去跟外婆外公外婆道个别吧,无论何时,不管他们搬到哪里,这个家所带给我的温馨都是不会变的。坐了一会儿,我说差不多该走了,外婆一定要我吃顿饭再走,说实话,那段时间我天天大鱼大肉的,并没什么胃口,但想到这次分别,下次见面就是一年后了,便有点不舍,临行前再尝尝家里的味道也是好的。外婆并没有大张旗鼓,甚至有点儿“草率”——因为家里的面吃完了,她只能用挂面代替。外公前几天煮的牛肉,还有许多,外婆就下了一碗面,浇上牛肉汤,切了牛肉放在面上,再切点儿葱花和蒜苗,撒点儿香菜,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就做好了。我吃了第一口。我当时的感觉迄今为止都不会忘:我每天应酬,大鱼大肉,原来最好的美味,就是家的味道。自从妈妈不再下厨,我再也没有吃到过这种味道,久违的感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忽然很后悔,为什么假期不多在家待几天,可惜已经晚了,我只有珍惜眼前。洗净浮华,才明白平淡是真。我几口就吃完了这碗饭,然后对外婆说:“我还要。”外婆先是很诧异,因为本来我是不吃的,紧接着她便很开心:“好好好,锅里汤和肉还多着呢,就是下个面的事儿,一会儿就好,。哎呀,就是有点委屈你,只能吃挂面……”
以前我和爸爸吃饭都是用盆,因为大,一次就饱,爸爸说第二碗没第一碗好吃,但这次我破了例。爸爸也很惊讶,他已经许久没见过我这样吃了,陌生,又熟悉。第二碗很快出锅,再次地,我用自己都不相信的速度吃完,然后说:“还要。”我甚至不敢喝汤,因为我已经许久没吃过这么多了,我不知道我能吃多少,这次,我不想“饱”,我想多吃点。外婆的面里是我久违的家的味道,是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是早已随风而逝的记忆,氤氲的热气中,我的眼眶湿了,我看到了自己。就这样,我一连吃了五碗,快第六碗的时候,爸爸说什么也不让我再吃,他怕我吃坏。
外婆说:“明年来了再吃。”
我看见她是含着泪说的,我也忍住泪说:“一定。”然后和爸爸一起去了机场。我不敢逗留,因为我怕忍不住,在车上,我哭了,我像一个在沙漠里迷失了方向的人,再次找到了路。那顿饭,唤醒了我心底沉睡已久的温暖,让我明白什么才是我想要的。家,亲情,每当我身处黑暗,总能为我照亮前行的路。带着不舍,带着遗憾,带着期待,我上了飞机。而在这整整一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回想着那碗面,那个家。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的世界变化有点大。在学校,我已适应忙碌的生活,并在忙碌中获得充实,可是家里却仿佛地震了一般。先是太奶奶的去世。过年回家我去看望太奶奶,可她去城里看朋友了,一直到我开学也没回来,不意这一别竟是永远。身边的人总是落叶般地凋零,我早已习惯,就像习惯于看妈妈清扫门前的落叶一样。落了便扫,扫了又落,生命看似神奇,却也平凡。后来舅舅生病了,据说是平时饮酒过度造成的,家里一开始瞒着我,不曾想这年我破天荒地放了暑假。欣喜的我决意给家里一个惊喜,就没告诉家里放假的事。没想到等我回家,却是家里给了我一个如此大的“惊喜”!我握着病床上舅舅的手,眼泪在打转,我担心过外公,担心过外婆,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倒下的竟是舅舅。生活是个调皮的孩子,他的恶作剧远未停止。舅舅和爸爸本来是很要好的,两人合伙做着小生意,现在所有都压到了爸爸的肩上,爸爸没有抱怨,他清楚自己担负着照顾这一家人的责任。我一直认为,无论多么大的困难,只要我们心连着心,就一定能过去。可是,原来在舅舅生病前,二人就已有了隔阂,虽然都是为店里好,但彼此缺少了沟通,现在舅舅病了,爸爸发现好多资金上的事和他想的不一样,甚至还听说了舅舅之前对他不满……金钱啊,我们靠你生活,可你毁了多少人啊!如果你珍惜你的朋友,那么千万不要和他合伙做生意,这是惨痛的教训。就这样,这个家庭瓦解了,我成了一根没有弹性的纽带。我常常流泪,在泪光中看见没占地时,我们去外公家的院子吃火锅的样子,看着外婆偷偷给妈妈切几块猪肉塞进手里的样子,看见大年初一,爸爸妈妈带着我溜着冰去村子那头给外公外婆拜年的样子……这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也试图挽救,可成年人的心思太重,感情越深,伤得也就越深。我不知道该怪谁,因为谁都没错,在这场恶作剧里,我们都是受害者。记得妈妈告诉我,当初她怀着我的时候,有一天特别想吃舅舅做的“拔丝土豆”,可舅舅偷懒没做,于是后来生了我,对土豆爱得要命。可现在,我什么都吃不下了。
家庭,便维持着这样的尴尬。其实尴尬只是对我而言,于双方,不过是两个世界,我却要不停穿插其间。今年过年回家,我没敢跟朋友聚会,每一刻都很宝贵,我想在家里陪会儿八十岁的爷爷;想去店里看看操劳的爸爸——妈妈生病后,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她了;我还想去天庆陪陪外公外婆,看看仍在病中的舅舅。我累,因为我没用,既无法解决问题,更不能取舍,只有珍惜眼前。临走的那天,我骑车来到天庆,跟外公外婆还有舅舅道别。外婆留我吃饭,当时早饭吃得晚,我并不饿,想着回家收拾收拾,晚上就要去机场了,便拒绝了。其实我一直在犹豫,我多想和他们多待一会儿,可家中爷爷之前百般叮嘱,:“早点来,我等你。”我恨自己不能分身。回到家,和爷爷看电视,聊天,等待着别离。突然电话响了,是外婆:“我和你舅在花园散步呢,你来吗?”瞬时间心底最脆弱的神经被触及:“来!”我跟爷爷说我很快回来,然后骑车飞奔天庆。我不敢回头,不敢面对爷爷那有些不舍的眼神。
远远地,我看见外婆和轮椅上的舅舅,我过去和他们聊天。
外婆说:“都下午了,该做中午饭了,你也吃些。”
我说:“不吃了,我还回去收拾呢。”
外婆不肯:“吃些再走,我现在去做,很快。”
我执意不肯,骑车走了,可走了几步又回来了,我说:“啥饭啊?”
外婆说:“晾些凉面,好吃得很,你舅昨天吃了那么多呢。你想吃啥菜,我给你买去?”
我说:“越简单越好,有洋芋和西红柿鸡蛋就够了。”
外婆笑着说:“那有哩。”于是我们扶着舅舅一起上楼。外婆开始忙活,外公在看电视,我在剥蒜,地道的凉面,怎能没有蒜?我不想留遗憾。不多久,菜炒好了,西红柿炒鸡蛋,青椒土豆丝,茄辣西(茄子和辣椒、西红柿炒在一起),农家小炒肉,再加上一盘糟肉,都是我爱吃的。说实话,这一年里为了体能训练,我一直控制食欲,胃口小了很多,这顿饭,我最多一碗,可是我突然恍惚了,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大家庭:爸爸不肯用小碗,说第二碗不好吃。
于是我喊:“奶!给我装到盆子里!”
“哎呀,盆子用来装菜了,给你捞到碟子里吧?”
“也行哩。”
面好了,我说我自己拌吧。小时候总是大人帮我拌饭,现在我学着爸爸的样子,先把西红柿鸡蛋端起来,用筷子往面上拨,把面弄湿,然后依次是土豆丝,茄辣西,小炒肉,最后夹两片糟肉铺到面上,倒点儿糟肉汁。菜都盖到饭上以后,将踏好的蒜泥一小撮放到饭上,再来一勺外婆自己泼的红红的油辣子,然后用筷子搅拌,使劲地搅拌,让菜、蒜还有辣子拌均匀,爸爸每次总要来点醋,这点我是不太喜欢的。拌好以后,一碟子色香味俱全的,香喷喷的凉面就做好了,看着就流口水。舅舅看见,说:“这么香啊,妈!给我多下些面!”外婆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舅舅的面好了,也是我给拌的。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太香了!上次的牛肉面好吃,因为它有家的感觉,但毕竟作为兰州人,家里是不经常做的,但儿时的记忆里,下了面,拌着吃,却是西北人的日常,米饭倒是少吃。可这些年来,家庭条件好了,能买得起电饭锅了,为了省事,大家开始吃米饭,我的学校更是极少吃面,所以当我吃到第一口,再一次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熟悉的味道,没有变!这就是以前的凉面!像十天没见过吃的似的,我狼吞虎咽,外婆说:“慢些吃,不够了还有哩。”我学着爸爸的口吻说:“吃快了香。”没多会儿,一碟面就没了,我肚子一点饱的感觉都没有,“再来些。”于是外婆将早已晾好的凉面再给我捞了一碟,我又破例吃第二次了,还是之前的顺序,拌好饭,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着,没多会儿,又吃光了。两大碟了,这下有点饱了,可望着桌上所剩无多的菜,我还不满足。多么熟悉, 亲切,久违的味道,吃饭,已成了情怀。正在犹豫,舅舅说他吃不下了,他看我吃得香,也想多吃点儿,无奈胃是有限的,于是我把剩下的菜和进去,拌了拌,恰好大半碟,外婆笑着说:“你来了,我们就不用吃剩饭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不过较前两次有些慢了。吃完面,再来碗面汤,把吃过的碟子涮一涮,“原汤化原饭”,这是妈妈告诉我的。这样,一顿凉面,就算完美地吃完了。看看时间,已是下午4点多,晚上要去机场,爷爷还在家等我,该回去了。我说:“奶,明年我再来吃。”我是笑着说的,可外婆却哭了,而我是等电梯门关上以后才哭的。下了楼,似乎有些愧疚,飞一般地骑回了家,这时才感到肚子有点撑,可我并不后悔,我给爸爸打电话:
“爸,我奶给我做了顿凉面,你最爱吃的那种,好久没吃过这种味道了!”
爸爸有些尴尬:“好,你吃好了就行。”
我有些怅然,我不知跟谁分享这份喜悦,我仿佛回到了从前。
我又来了烟台,开始了有规律的学习、训练。食堂的伙食不错,可我吃不了太多。时不时地,我总会回想起外婆做的那两顿饭,想着想着,便幸福地笑了,幸福地哭了。
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