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安曼,安曼,通往天堂的驿站
干枯,炽热的阳光,是安曼给我的最初印象,但之前有关约旦的所有知识让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与中国的西北类似,那里也恰好居住着中国最大多数的穆斯林,我不知道,西北的地貌和气候是否能让他们有故土的想象?
从安曼城外的公路上向四周望去,一片绵延的土黄色沙石山丘,却让我回忆起幼时藏北的生活,若不是山坡上稀稀疏疏的灰绿色橄榄树的提醒,我仿佛回到山南。然而,山南比安曼幸运,虽然是同样的沙石山、同样的缺少植被、同样的炽热阳光,山南有雅鲁藏布江和雅砻河蜿蜒流过,有终年积雪的雪山,而约旦、安曼,他没有这些,他甚至没有阿拉伯地区的标志物——石油,是的,他也没有石油。
但是,约旦有信仰,有伟大而神圣的约旦河,是的,约旦有信仰。大大小小的清真寺遍布安曼城市各处,城外也是如此,有居民的地方,就有清真寺。行驶在街道、公路上,时不时就能看到清真寺高高的尖塔。与中国的佛塔不太一样,清真寺的塔上下粗细一样,几乎是一个直上直下的石柱,塔顶有个亭子,亭子上是个月亮,顺着塔身向下看,能看到带着尖顶的半球形屋顶,就是俗称“洋葱头”的,但与东正教的“洋葱头”不太一样,东正教是大半个球,清真寺是半个球。撇开信仰不谈,我对西方的宗教建筑的造型和雕塑有着特别的喜爱,尤其迷恋清真寺和东正教的半球形屋顶,造型简单,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圆润和优雅。
约旦的信仰是真实的、内在的,每天祈祷五次,恐怕已经内化成本能了吧?作为缺少宗教传统的中国人,我很难理解宗教信仰是怎样一种感受。
我倒不认同“中国人没有信仰”的判断。中国人并不缺少信仰,不同的是,我们信仰的不是宗教,而是祖先,所以传宗接代在中国人的生活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祖先和祖先基因的传承承载了我们民族生活和生命的所有意义。尽管有佛教的传入,甚至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传入,但它们始终未能成为中国人信仰的主流,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变成祖先崇拜的辅助。因此,多数中国人无法体会宗教信仰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只能从旁观者的立场去观察和研究,而在宗教信仰过程中,每一个个体灵魂经历了什么,外人是难知究竟的,对于我们的祖先崇拜,他们应当也会如此揣测吧?每每看到街道上走过穿着白袍的男子、穿黑袍戴头巾的女子,我总是困惑,这长袍和头巾在表达什么?宗教还是审美?很久以来,裹着头巾、只露出脸庞的阿拉伯女子总让我感觉一种特别的风韵。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服装,但似乎只有阿拉伯民族的服装如此清楚而执着的表达着自己的信仰。这个民族的信仰不仅是心灵的,也是行为的和形式的。
约旦不仅有信仰,还有美女、俊男。如果一个社会群体的美丽可以有指数表达,我猜阿拉伯地区的美丽指数是排在前列的。身边不时走过面如雕塑、眼神深邃、身材健硕修长的男男女女,超市收银的男孩,银行负责办卡的姑娘和小伙子,警局守门的年轻警察,让见多了过于肉感的东亚人体貌的我暗暗赞叹。那一天,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路边汽车里走下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男子,我这高度近视的眼睛居然能够依稀看到他深陷的眼窝和纹丝不乱的发丝,或许是去做客吧,修饰的如此精致,我从他身边迅速走过,装作没有注意他,心里却暗暗惊叹。看着商场、街道上身边来来往往的这异邦的人们,我常常会想,那些藏在黑白长袍里面的健硕身体里、深邃的眼神背后的,究竟是怎样一些灵魂?
然而,像中国一样,中国有折叠的北京,安曼的炽热阳光下也有几重不同的空间。去银行办卡,两次走上过街桥,都看见同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留着阿拉伯式胡须的老人,溜边儿摊开一块布,布上摆了很多小玩意儿,单看他的摊摊,只觉得回到国内的路边摊,老人席地而坐,靠在过街桥的护墙上,与路边偶遇的白色长袍的精致男子不同,老人的衣着和面容脏兮兮的,我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不敢过多的看他,但在心里想象着他的故事,他来自哪里?他有家人吗?每天吃些什么?夜里睡在哪里?他从哪里批来这些商品?这些商品让他每天有多少收入?他年轻时是什么样子?……
第一次去家乐福超市,出来时已经有些晚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坐在停车场出口处的台阶上兜售双肩包,看到我们时,向我们挥了挥手里的包。更有趣的是一个下午,我们办公室里闯进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小小的个子,大大的眼睛,胖嘟嘟的脸,衣着干净,套着一件米色小马甲,引人瞩目的是那一头邓波儿式的卷发,活脱脱一个小天使,开始我们以为是来报名学汉语的孩子,但他手里拿着一堆女士船袜,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他来卖袜子。打发他走后,我心里冒出那句“天使坠落人间”,说不清是惆怅、悲伤还是失落,不禁想起之前见过的伽祖博士可爱的小女儿,那也是个天使。十年后,长大后,天使会是什么样呢?成长中,天使会经历些什么呢?在这个折叠的世界里。
是的,和中国、和北京一样,和今天世界上所有的地方一样,约旦、安曼也是个折叠的空间,不同的只是,折叠的方式和状况。在驱车去杰拉什的路上,距离安曼市区仅十几公里的山谷里,是一个巴勒斯坦难民营,我们请伽祖博士停下车让我们看一眼,他同意了。其实,只能远远望见密密麻麻的房屋,看不清什么,但那一刻,“难民营”,这个对我们而言如此遥远而抽象的概念变得真实、具体,似乎触手可及、近在眼前,是的,近在眼前,难民营就在我眼前,但我很清楚,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我不敢去过多想象,因为作为一个局外人,任何关于巴勒斯坦、关于难民的观点、感慨,任何同情,都显得苍白肤浅和无关痛痒,甚至流于虚伪和廉价,因为,无论苦难还是甜蜜,除了当事者本人,旁观者难以体会其中的悲喜,所谓感同身受,不过是一厢情愿,甚至故作姿态。
来到安曼没几天,赴任巴勒斯坦的女孩儿发给我两张耶路撒冷隔离墙的照片,与之前眺望难民营一样,那一瞬间,只是沉默,仿佛任何表达都会像手指触碰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疼痛,疼痛,疼痛。而约旦,原本与巴勒斯坦是一体的,至今仍有一多半的人口是巴勒斯坦人。而我,一个来自遥远中国的女性,之前从未想过,今天我会来到这个与耶路撒冷近在咫尺的城市。耶路撒冷,巴勒斯坦,约旦,以色列,是一些从小听到大的熟悉而遥远的名字,此时此刻,我在这里。
耶路撒冷,究竟是怎样一座城市?神圣和苦难,我可以用这两个词形容你吗?也许还有,天堂?许多人相信死在耶路撒冷,末日审判时会复活,这里俨然就是天堂的门槛。
那么,作为局外人,我庆幸自己的幸运吗?没有,没有,相反,耶路撒冷两个民族的处境,让我看到整个人类处境的真相,只是这里表现的更为极端和真实。斗争、冲突存在于所有利益相关的民族之间,甚至个体之间。反观今日中国的社会竞争,繁荣热闹的背后,不也是硝烟弥漫、鲜血淋漓吗?不说别的,只看高考,用战争来形容,不夸张吧?观察和思考一种异域的文化其实是反思自我,可能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们与这两个民族感同身受。
或许,通往天堂的道路是由尸体铺就、洒满鲜血?
那么,安曼,是通往天堂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