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这是一张十年前的老照片。唯一的父子同框照。过去半小时里,我找遍了手机相册里的所有照片,都没有找到爸爸的照片。爸爸就是这样一种存在,他深入你的骨髓,但你从来不愿意承认;他从未离开你一刻,但你总是忽略。我对爸爸说的最多一句话是:我妈呢?)
1
八岁以前,我对爸爸的印象是疏离而模糊的。我、哥哥姐姐们和妈妈在村里面住,爸爸一个人在铁路上上班。一年见不上几面,让我并不稀罕他。唯一残存的记忆,是家里偶尔有几块动物饼干,是他给我买的。
饼干并不常有,也不能尽兴吃。我猜就是妈妈让我乖一些的道具,给我小手里放上几个,然后她好忙自己的事情。偶尔,她有兴致了,把那些饼干分别掏出来,让我认识那是些什么样的小动物。大象饼干有一个长鼻子,它的中心是空的;长颈鹿饼干的脖子很长,以至于从盒子里掏出来时已断为两截。
我从小就学会了延迟满足。每次玩完饼干后,我会把不完整的饼干吃掉,或者只吃掉看起来多的小狗,剩下的再拣进盒子,放到橱柜里。
有时候,我生病了不想喝水,我妈就在大搪瓷茶缸里泡一片饼干。饼干软得捞不起来、需要喝完水后用勺子吃;因为吃不干净,妈妈会再冲半杯水进去,让我欢喜而顺利地喝掉它。
爸爸探亲回家还买过什么东西吗?我毫无记忆。但妈妈说,爸爸小时候还给我买过小汽车。而我的记忆深处,有一个小汽车的轮子我经常在自家院里的泥地上玩。我想把它当做陀螺旋起来,但因为技术原因,从来没有实现过。
2
记忆里爸爸唯一一次动怒想打我,是我刚从村里搬下来和他团聚时。我把他当陌生人,向他吐口水、骂脏话,他要抡起火铲打我,被妈妈怒吼一声拦下了。
从此,爸爸再无重话,更不用说打我。我的爸爸在外是个不争不抢的老好人,在家里是个默默干活的老黄牛,是个和蔼可亲的慈父,他的呵呵的笑声里充满了对所有人的包容。
爸爸对妈妈有愧。前二十年他没有机会去教育管理自己的子女,等到有机会了,他也最终放弃了这个权力。妈妈操劳了半辈子儿女的事,她始终对爸爸不放心,最终也只好继续操劳下去。爸爸负责上班赚钱下班种地,妈妈负责吃穿用度以及一切家庭事务。好在那个年代,爸爸妈妈的勤劳严谨足以保证我们衣食无忧。
3
我和爸爸的亲密关系是这样形成的:我去洗澡时他陪我,然后给我搓澡;他去种地时我陪他,和他一起在日头下玩土侍弄庄稼。
在成年以前我洗澡从来没有花过一分钱,因为爸爸的单位有公共澡堂。但澡堂看门人并不让孩子单独去洗,或者他的玩笑总是出奇猥琐:每一个小男孩进澡堂子前他都要检查他们的小鸡仔儿在不在,他把他粗糙的大手伸进他们的裤裆里摸索半天,然后捏疼它们,他才得意地哈哈大笑。
我跟着爸爸身后,所以每次才能免遭毒手。有时候,爸爸刚洗了澡,妈妈又叫他陪我去洗,爸爸只好无奈地又脱了衣服,泡在水池里,等我扑楞够了,才又给我搓澡又给我打肥皂。
到了十六七岁,我才渐渐开始给他搓背。当他背上细碎的黑泥被我搓下来时,我才明白当儿子的好处是有个父亲可以让他搓背。爸爸肤白,每次把白色的皮肤搓红,然后在淋浴喷头下冲干净,然后在给他宽厚的背上打上肥皂,最后爸爸说:好了!现在回想起来公共澡堂里这种情节,也是美好而幸福的。
铁路工人除了白班夜班地倒着上,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我爸爸像蜜蜂一样辛勤,除了上班他就在铁路附近的地方开荒种地。从六三年调到火车站至九三年退休,最多时候他开垦的荒地应该有十几亩。但并没有哪块土地超过半亩,这让妈妈有时候有些气急败坏,因为当她有急事想要找爸爸的时候,实在不知道他会在附近的哪块地里。
爸爸有时候干活忘记戴手表了会忘了时间,中午一点多也不回来,妈妈就急了,回来后一定要破口大骂,爸爸解释不了几句就不说话了。我们几个子女面面相觑,胆大如我就开始埋怨妈妈火气太大。而爸爸从来没有生气过,他安静地洗完手洗完头上的灰尘泥土后就微笑地吃饭,吃完饭后就微笑地又干活去了。
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人性情上都像妈妈,性子急、脾气暴躁。我常常想爸爸那种平心静气的心态来源于哪儿呢?
爸爸地多,但是他并不善于经营。每年到了收获的季节,豆角葫芦玉茭土豆毛豆雪里蕻西红柿等等就都丰收了!我们一家六张嘴渐渐地就吃不动了,爸爸就给亲戚邻居同事。那个年代人们都穷,夏天时候还好,人们自己开荒种一些地还能自给自足。到了冬天,菜贵得买不起,冬季也没什么菜。一些人家还要去菜市场去拣别人丢弃不要的白菜梆子。爸爸虽然种地的技术不高,但西红柿可以做酱,雪里蕻可以腌菜,土豆胡萝卜南瓜可以存储,而嫩豆角经过我妈的精心蒸晒,冬季更加是一道美食。
爸爸种地还有许多笑话。一日早晨,爸爸早早就去地里摘豆角,我家这块地离着铁路线不远,混种着玉米和架豆角,狭长而茂密,爸爸从南往北边走边摘,摘着摘着,忽然听到对面有一个人窸窸窣窣地也在摘。爸爸等着来人过来,一看是自己单位的同事。同事尴尬地笑着打着哈哈,“老王你看这不好意思的。” 爸爸急忙说,“呀,是我不好意思,我今天来早了。地里葫芦也多,反正我也吃不了,你也摘上几个尝尝。”
妈妈经常嘲笑爸爸好性情,每年沿路的地里结下的果实总是被过路的路人偷窃,土豆大葱更是一个晚上就被人偷走一大片。爸爸振振有词: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咱又不费多大劲,无非是浇浇水施施肥;再说吧,怎么说也是咱们家的人吃得多;也省下你愁得送不了人了。
4
爸爸祖上家贫。爷爷是个浪子,奶奶生下爸爸后他就出去当兵,十几年杳无音信,直到解放前夕才失魂落魄地跑回村里,在老婆孩子面前当大爷。
爸爸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爸爸的奶奶和叔叔想把奶奶赶走,奶奶不从,就凄荒地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借别人家的柴房居住,借别人家的锅灶吃饭。奶奶会做些针线活儿,有苦力能打些短工,而爸爸从小跟着奶奶吃百家饭,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十九岁时,也就是爷爷回来第二年,和村里一群人相跟上去工地上当小工筛沙子,抗麻袋当装卸工,可以说历经了人间的疾苦。
爸爸22岁和20岁的妈妈结婚。婚后,爸爸继续在工队上当苦劳力。整个村子里同去的人都吃不了苦回来了,只有他没回来。最后修成正果,工队后来解散,他经过学习培训,成为铁路职工。
我猜爸爸死命也不回去的原因是因为爷爷,爷爷在爸爸奶奶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放弃了家庭的责任,而爷爷回来后又和奶奶生了叔叔,这应该让他耿耿于怀。但爸爸是个孝子,奶奶在世的时候爸爸还接奶奶到城里住了一段时间,可惜奶奶无福,叔叔七岁那年奶奶就得了肺癌,爸爸寻医问药的过程中,不到半年奶奶就去世了。
奶奶死后,爸爸伤心过度,患了中耳炎,医治不及时,聋了一只耳朵;脖颈上又起来一个痈,不断的流脓,后来终于好了,留下一个长长的可怕的皱巴巴的疤痕。
兴许是奶奶的坎坷经历,爸爸一生对妈妈极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妈妈发过哪怕一次脾气。
爸爸和我的泪点一样低。妈妈常常笑骂:你们父子俩才肖像了,看个电视剧都哭得哇哇的,都是编的好不好?编虽然是编的,但有的人的心是肉长的,有的人的心是石头做的,我爸爸的心上都是苦水,见不得别人苦,不能有人逗,有人一逗,苦水就哗哗地流淌了出来。
5
爸爸一共接受了三年正规教育,初小都没毕业。家穷,奶奶实在供不起他读书。小时候也特别笨,据说四岁还不怎么开口说话。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资格教别人,爸爸铁路上工作后,单位组织过多次学习和考试,很快他以认真和执著脱颖而出。工作期间参加了多次路局的比武考试,都名列前茅。
爸爸的学习方法很笨,就是把考试内容一遍又一遍地念、背、抄、写,直到滚瓜烂熟。我上学时候睡梦里常常听到爸爸小声念念有词,他怕吵醒我们,就大早晨晨起来去院子里背。我以后的学习中也常常用这个笨办法,记不住就抄写默写,记忆效果显著。
记得在小时候,一度很看不起爸爸的笨拙来,别人取巧就能做好的事情,他偏偏要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别人找关系走后门去给自己的亲人子女办事,他偏偏一次也不去做。有一年,单位分房子,因为他户口的问题事情要黄掉,妈妈想叫他去求求人,但他开不了口,让机会就白白地失去了。
我们埋怨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爸爸的无能来了,反正不对父母有企望,自己的事自己想方设法做。直到近几年来,我才得以反思爸爸的种种行为:因为笨拙老实不欺人,所以周围的人才愿意和他打交道;因为勤勉随和不耍滑,领导才敢在重要岗位上用他,1958年,爸爸因为工作踏实从不贪小便宜,才管了三年单位的食堂,自己和妈妈才没有在三年自然灾害面前挨过饿;因为谨小慎微,矿区新煤台驻站领导才敢派他去,多大的回合他也要公事公办,不以权谋私;就连退了休以后的七八年里,爸爸还常常被单位领导找去做一些正式职工的替补工作,因为爸爸是一个永远值得信赖的好员工,这也让我们的家庭在艰难之中还有一些补偿性的收入。
爸爸属猪,今年虚岁84,精神矍铄,腰板挺直。地早就不种了,这让他的体形较前几年略胖,所以他自动减小食量,每天都活跃在菜市场超市里。他还坚持每天看两个小时的书,每天都要练字。他食少觉多,按照他的乐观精神状态,我估计他应该能活过百年。我想,这都是他的一生修来的,也和他不争不抢的生活态度有关。那些名与利,都是身外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真正有关心灵的,还是一个人的知足与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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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11晚11时34分。用时3.5个小时。感觉没有写透,有时间再改一改吧。
2018.6.13晚11时30分。用时30分钟,改了一些明显的错别字。
2018.6.19中午1时44分。用时20分钟,改了改“的地得”的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