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人心不如水
等闲平地起波澜

文/豌豆白

part 1

落迦山上的梨树开花时，姑姑带着我，在暮色四合之前离开了问剑山庄。

我的姑姑名叫霍溱，长居于落迦山上的问剑山庄，性情温润，不喜言语。她是我父亲唯一的妹妹，自小跟随家中长辈习武，深得真传，霍家剑已练到出神入化的第十三式水流云散。

如今刚刚结束闭关修炼，我才要午睡，姑姑就来找我，说是要带我下山逛一逛。我一听就可高兴了，顾不得去午睡，拍着手掌问姑姑：“姑姑，姑姑，霍家剑的第十四式你是不是已经练会了？可不可以教教我啊。”姑姑捏了捏我的脸，笑着对我说：“好啊，只要阿川愿意学，姑姑都教给你。”

姑姑闭关了三个月，终于是练成了霍家剑第十四式，她说她要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父亲并未阻拦，也没有多问，以姑姑的武功修为，更不需要派人保护我们，只有母亲在临行前叮嘱了一句，“阿溱，一路保重，万事小心。”我踏步上前，冲着母亲拍拍胸脯，“爹娘尽可放宽心，阿川一定会保护好姑姑的。”

这是我第一次走下落迦山。

父亲很少让我出远门，我的玩伴都是问剑山庄的人，偶尔会有父亲的朋友带着孩子来落迦山陪我一起练功。姑姑也很少出门，印象中的姑姑总是在闭关修炼，似乎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练功了。

我问姑姑：“姑姑，你刚刚练会的第十四式霍家剑叫什么，很厉害吗？”

姑姑看了看我，笑了：“等阿川长大了，就可以学会啦。这一式，叫做天涯故人。”

姑姑带着我走了很远的路，骑马又坐车，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我们坐在一间茶馆里。姑姑说我们已经到了瑶川郡，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街对面有一处宅院，写着“叶府”，家里人潮涌动，甚是热闹。

我看见姑姑的眼睛一直望着叶府的方向，直到一个白衣的中年男子走出客厅经过走廊，她的神色稍稍有异。然后姑姑拉起我的手，“阿川，姑姑带你去集市逛一逛。”

我们在瑶川的集市逛了一天，累极了，夜里就宿在了瑶川。那天晚上，刚入夜的时候，姑姑似乎出去了一趟，我因为太困早早睡了，并不知道姑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天，姑姑就带我回了落迦山。

回来之后，姑姑继续闭关修炼，很久都不再露面。有时候我会偷偷把好吃的放在姑姑门前，后来发现她什么都没有动，有些还被家里的小猫偷吃了。

我跑去问父亲，“爹，咱们家有亲戚住在瑶川郡吗？”父亲很诧异，问我如何得知的。我便把那日姑姑带我下山之后的情形告诉了父亲。

我问父亲，“姑姑是不是认识瑶川郡的叶家人，她既然到了瑶川，为什么没有去问候一声就走了呢？”

父亲听了之后，微微叹了口气，“阿川，爹给你讲个故事吧。”

part 2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盘天梯”的说法。并不是说让人去爬一爬梯子，而是江湖门派中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比如，有人单枪匹马要来挑战一个门派，可以自己提出来盘一次天梯，如果他成功了，门派掌门人的位置，就是他的了。类似于大家说的打擂台挑战吧。

比如，一个门派想要吞并另一个门派，又不想过于兴师动众，这时候也会用到盘天梯。
还有罕见一点的，门派内部的自己人，想要出类拔萃一步登天，也会要求盘天梯。

而盘天梯的内容，则五花八门，因人而异。但都有共同的一点，不是常人可以轻易做得到的，凶险到了极点。

“盘天梯”这一说法，起源于南疆的一些门派，后来广为流传。

父亲跟我讲起这些的时候，当时年幼的我并不是特别明白，要到很多很多年之后，我独自去往南疆的广陵郡，亲眼见证了一场盘天梯仪式，再想起多年前父亲的讲述，心中才有了许多感慨。

父亲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就是开始于南疆的一场盘天梯仪式上。

广陵郡唐家是武林世家，家大业大，只可惜唐家的掌门唐泉膝下只有一女，并无儿子。唐掌门害怕百年之后自己的家传绝技无人继承，费尽心思想了一个主意，要给独生的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从此入赘唐家，继承家业。

唐家的制毒解毒绝技江湖罕有，多少人为此要来求娶唐家小姐，均未能如愿。

唐掌门所想的方法就是要举行“盘天梯”，从中选出一位佳婿。一时间武林中人闻风而动，不远千里赶来广陵。

盘天梯的这天，唐掌门亲自制定了各种规则，以期遇见一个特别满意的夫婿。他还允许自己的女儿亲自来观看，可见宠爱至深。

据当时有幸前去围观的武林人士描述，当年的“盘天梯”场面如何壮观，能人异士如何层出不穷，也唯有江湖上的武林盟主之战可以比拟了。

几番征战下来，眼看着金刀门的大弟子方清平就要赢了最后的比赛，谁知道最后又杀出来一个无名小辈，以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击败了方清平嚣张跋扈的刀法。众人以为胜负已分，这位书生模样的无名小辈看来要从此平步青云，成为唐家的上门女婿了。

可谁知，这位白衣书生竟然不领情，只说是觉得方清平的各种作为配不上唐家大小姐，不忍唐家小姐受辱才出手相助的。

众位武林人士一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也不知这是哪个门派不懂规矩的弟子，竟然跑来这里捣乱，赢了又不认账。这下可气坏了唐家的掌门唐泉，这个小子打败了金刀门的方清平，却又不愿迎娶自己的宝贝女儿，这让他在武林豪杰面前可怎么收场。

part 3

正待唐泉要上场收拾这个无名小子的时候，唐家的大小姐唐梨宝现身了。只见一袭白纱遮面仍旧挡不住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走上台前，一身翠绿衣衫，执一根竹笛，负手而立。她施施然绕着白衣书生走了一圈，白纱也遮挡不住的笑容，朝他说道：“在下广陵唐梨宝，请问公子尊姓大名？”白衣书生略微一怔，拱手作揖道：“瑶川叶扶疏，若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听到这里，我问了一句，“爹，这个白衣书生叶扶疏，会不会就是我在瑶川曾见过的那个中年男子。”

父亲拍了拍我的头，笑了笑，并未答话，我又问，“那他会娶唐家的大小姐吗？”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仍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讲起了故事。

众人惊呼一声，“瑶川叶家的公子，怪不得！”

唐梨宝并未理会众人的声音，抬脚又走了一步，已近到叶扶疏面前。只见唐梨宝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猛然间掀开了自己脸上的面纱，随即又遮上。这一举动惊住了咫尺之遥的叶扶疏。

似乎在一瞬之间，空气都凝固了，两人并无言语，却似已交流过千言万语。唐梨宝负手弯腰，抬头侧身嬉笑着看向叶扶疏，“叶公子，你说方清平配不上我，那你呢，可否配得上我。”言罢仍是直直地盯着叶扶疏不动。

叶扶疏瞬间扭过了头，执剑而起，仓皇而去。众人惊呼之余，竟然齐齐让开了一条路，似乎有意要看一看广陵唐家的笑话。这边厢唐泉气得要指挥手下人去追赶，台上的唐梨宝看着远去的叶扶疏，对父亲说了句，“爹，就是他了。”

自此广陵唐家盘天梯招婿的事告了一段落，没人听说后来还有什么动静，也没人知道唐泉是否顺利招到了女婿。只是有人传言，后来唐家大小姐追随叶扶疏走南闯北，有一股誓不罢休的劲头。

听说唐掌门曾打算找人去瑶川叶家，让他们来唐家提亲，可是唐梨宝不同意。她说，她要让叶扶疏自己来找她。

瑶川叶家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虽极少在武林走动，可是这百余年来积攒下的威名已足够江湖人士津津乐道许久了。叶家向来低调行事，不爱张扬，武林中只知他们与问剑山庄的霍家交往甚密，多有来往。两大武林世家在江湖中传承百年，屹立不倒，名声和威望可见一斑。

part 4

有人说瑶川叶家的大公子幼时就与问剑山庄霍家的二小姐订了姻亲，以两家的江湖地位来说，这个传闻是极有可能的。

可是唐梨宝才不会管这些传闻的真假，从小到大，她想要得到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失手过。既然已经说了是他，那就必须是他，换了谁都不行。

唐泉素来了解这个宝贝女儿的性子，心中明知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却还是尽心尽力地帮女儿打点好一切琐事。

唐梨宝再次见到叶扶疏是在一月之后，她追至镜湖，终于见到了叶扶疏。彼时的叶公子，在镜湖之上的天一宗参加镜湖论剑，蓦然看到远道而来的唐梨宝，甚是惊讶。半天只说出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姑娘也是个高傲的性子，“你能来得，为何我来不得。”

叶公子低下头连忙道歉，“唐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异地他乡重逢，觉得甚是惊异。”

唐梨宝微微一笑，戏谑道：“那叶公子与我在此重逢，心中可否有惊喜呢。”

叶扶疏被她说得红了脸，未敢答话，兀自转过身，不再言语。

倒是唐梨宝有了好兴致，一路跟着叶扶疏，怎么都不肯离开了。

在天一宗遇见相熟的人，向叶扶疏问起身后的唐梨宝，正不知要如何回答，唐梨宝踏步上前自我介绍起来，“我是叶公子的未婚妻，家住广陵郡。”

叶扶疏想要张口解释，又不知要如何辩解，就这么一恍惚的功夫，问的人已经呵呵笑着走远，再想解释也没有机会了。这可气坏了叶公子，平生未曾在武功上败给过什么人，没曾想，如今在一个小女子的面前，反倒有口说不清了。

忽地又走过来一个青衣束发的剑客，带着些微的疑惑望向唐梨宝。这回，还未等唐梨宝开口向来人介绍自己，叶扶疏慌忙开口道：“我跟这位姑娘素不相识，没什么关系的。”青衣男子不觉好笑，看着叶扶疏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旁的唐梨宝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一边拍着叶扶疏的肩，一边继续笑着，“叶公子你着什么急啊，素不相识没关系啊，这不是认识了吗，你想怎么相识呢。”

叶扶疏早已羞愧得低下了头，索性一溜烟儿跑走了。

part 5

镜湖论剑到了最后一日，一大早，唐梨宝就跑去找叶扶疏，“叶公子，论剑马上要结束了，你接下来的行程是哪里呀。不知公子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一趟南疆呢。”

叶扶疏没敢正面看向唐梨宝，左右看了看，并未答话，径自走了。

等到分别的时候，唐梨宝来找叶扶疏，收拾行李打算跟着他继续闯荡江湖的时候，叶公子来了句，“去南疆吧。”

唐梨宝喜不自胜，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再确认之后，拉着叶扶疏的衣袖又蹦又跳，欢喜不已。

听到这里，我问父亲，“叶公子要去南疆干嘛，南疆不是唐姑娘的家么。”

父亲依旧是没有搭理我，继续说了下去。

唐梨宝和叶扶疏一起回了南疆广陵郡的唐家，唐泉看到宝贝女儿归来甚是高兴，看到女儿身后的白衣少年，更是不胜欢喜，也顾不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算八字挑日子的繁琐，就开始张罗起女儿的婚事来。

叶扶疏并未阻拦唐家的忙碌，日日陪伴唐梨宝，游遍了广陵大大小小的美景。

这期间，叶扶疏独自回了一趟瑶川，并未让唐梨宝陪同，他说是回家禀告一下父母家人。成亲毕竟是人生大事，理当归家告知父母一番。

唐家依旧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半月之后，叶扶疏归来，大婚。

叶家无人出席，除了那日在镜湖遇见的青衣男子。叶扶疏说路途遥远，父母年纪大了不便远行，大婚过后会带着梨宝回瑶川拜见父母。来人是自己的表哥，来自问剑山庄的霍羲。

听到这里，我赶忙问父亲：“爹，那不是你吗？原来你是叶公子的表哥。”

父亲看着我，终于回答了一次：“嗯，瑶川叶家跟我们霍家是世交，我与扶疏自小就是玩伴，一同练武一同读书，如今，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我还想接着问，父亲继续讲起了故事。

新婚之夜，唐梨宝一反往常嬉笑怒骂的豁达性情，极其深情极其平静地问了她的夫君：“扶疏，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相伴一生一世，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娶我，是否心甘情愿。”

叶扶疏看着妻子的脸，回了一句，“梨宝，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叶扶疏的妻子，我会竭尽所能对你好。”

唐梨宝走到桌旁，倒了两杯喜酒，踱步过来，把其中一杯递给叶扶疏，杯子未脱手之前，又问了一句：“扶疏，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烛光摇曳，这一刻似有一生那么长。叶扶疏望着唐梨宝，一屋子大红的喜色，晃乱了自己的眼。他一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part 6

新婚过后，小夫妻在唐家服侍二老尽心尽力，唐泉也越发喜欢这个与世无争简单恬淡的女婿，他的身上，少有江湖人的戾气。唐泉觉得这样也好，只要他一心对待自己的女儿，也就足够了。

婚后一月，叶扶疏带着梨宝回瑶川拜见父母。唐泉替女儿女婿备好了各种礼物，还把女儿的嫁妆交给了叶扶疏。那是唐家家传的解药，能解世间奇毒七星海棠。当初金刀门的方清平就是为了这味解药而来。

回到瑶川见过父母之后，叶扶疏带着唐梨宝去了一趟落迦山，在问剑山庄见到霍溱的时候，唐梨宝似乎有些明白了，却不敢相信。

自小在制毒世家长大，耳濡目染，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霍溱，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命不久矣。

她看见了旁边的霍羲，就问叶扶疏：“夫君，这是表嫂还是表妹啊？”叶扶疏弯腰帮霍溱整理了一下被子，回了一句：“她是我的未婚妻，问剑山庄的二小姐。”

唐梨宝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她看看霍溱，又看看叶扶疏，然后一把拉住一旁霍羲的衣袖，“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扶疏已经和我成亲了啊，没人告诉过我，他还有一个未婚妻。”

青衣束发的霍羲扶住差点跌倒的梨宝，告诉她：“唐姑娘，我们原本就没打算让你知道，自然不会告诉你。请你不要怪扶疏，如若不是别无他法，我们也不会这样骗你。”

“这样说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骗局。你们让扶疏娶我，只是为了我的嫁妆，为了唐家的解药，对吗。”

“梨宝”，叶扶疏转过身来，想要去扶住她，被她一把推开了，“对不起。”

唐梨宝忽然大喊一声，“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不要，永远都不要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忽而又上前拉住叶扶疏的衣襟，低声哭泣，“扶疏，你不能离开我，你知不知道，我给你下了心蛊。离开我，你就会没命的。”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唐梨宝大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扶疏缓缓答道：“新婚那夜，父亲与你商议之时，我无意听到的。兴许是他为了试探我，故意让我听到的吧。他怕我跟那些人一样另有所图，让你给我种下心蛊。”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下那杯酒，你就不怕死吗？”梨宝问了一句。

叶扶疏回答：“怕，怎么会不怕，可是霍溱为救我而中毒，我欠她一条命。而且，她是我的未婚妻，我有责任要救她。”

唐梨宝正色道：“你为了她，就甘心这样利用我吗？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的。”

叶扶疏想要道歉，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看到梨宝夺门而出，回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霍溱，仍是追了出去。

门外站着唐梨宝，她没有走，看着追出来的叶扶疏，笑了，“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我这半生，值了。”言罢猝不及防地把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口，满脸微笑地看着叶扶疏，“夫君，心蛊原本无解，如果施蛊毒之人自愿放弃生命，却是可以保住中蛊毒之人的。我想让你活着，去还了她的命，要欠就欠我的吧。”叶扶疏抱着委地不起的唐梨宝，早已泣不成声。

part 7

讲到这里，父亲不再继续。我等了半天，忍不住问父亲，“那后来呢？”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后来啊，我们用扶疏带回来的解药救活了你姑姑，原本是要替他们办婚事的，可是你姑姑醒来之后的第二天，扶疏带着唐姑娘的尸身回了广陵。”

我不知道叶公子回到广陵之后是怎样跟唐掌门解释这件事的，父亲说他也不清楚，只知道后来，叶公子只在每年的生日回一趟瑶川叶家拜见父母，感谢父母的生养之恩。其余时间，他都在广陵唐家，再未回来。

那日姑姑带我去瑶川，正是叶公子的生辰，她远远看了一眼就回来了，多年之后再想起那一刻，我想，大约是不知道要怎么打招呼吧，也或许是不想回忆起痛苦的过往，所以相见不如不见。

至今我都不知道叶家的公子究竟是爱上了我姑姑还是唐姑娘，如今再纠结这个也没有多大意义了。也许都爱过吧，曾经爱我姑姑，自小的青梅竹马之交，为了救她的命，不惜骗了另一个姑娘。

后来大概是长日相处，爱上了唐姑娘吧。为了她终身不再娶，在唐家过了半生。

忽然觉得，我姑姑这一生，也是艰辛。

一场七星海棠的毒，一场心蛊的毒，纵使有药可解，心事又如何能解。

短篇武侠｜心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