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非马
陈白马,男,二十三岁,工作市场策划,此时此刻正在梳一顶假发。
一顶平凡无奇的假发,当然它的功能性本就不涵盖有趣这点。只是有近乎心虚的纯黑色,油腻的触感,杂乱蓬草横生,只是这样的一顶假发,只是这样。
“顺着纹理梳齐整,记得喷点香水,喷贵点的。”假发的主人这样说道。他是此次推广活动正准备出场的励志导师,深色西装,歪着领带头,手拿湿巾正在抹起油的秃顶,随着后场灯光而下,头部亮成一台浴霸。
怎么能这样呢,太欺负人了,他自己怎么不梳?!
同是工作人员的兼职大学生小声地给陈白马打抱不平,他听了只是一笑,脑海里浮现出上个月的事来。
“我胃不好,吃酸的就泛气,胀得慌。”
女客户拿一大袋彩虹糖要求陈白马给她把里面的酸粒择出来时,表情十分的恳切。
开场音乐打断回忆,歪领带接过假发,严谨地往头上一扣,大步流星步入讲台。
然后,八十块雇的观众开始鼓掌,一百二雇的观众带头叫好。二百六握紧了手中的洋葱催泪剂,还有两个四百正在估摸着上台握手,高喊偶像吐白沫晕倒的时机。
励志导师等八十块的掌声落下之后,把一个问题抛了出来:
“你们人生中最难忘的相遇是什么?”
二十三岁的陈白马坐在后台地上抽烟,回复着刚才的恶心感。不由自主得陷入回忆。
时间的轮柄吱呀吱呀开始转动,印象的幻灯片停格在十六岁那年。
那是陈白马高中开学第一节早课上,他困得要命。
不能睡,不能睡,睡了就惨了。他用指甲掐手心里的嫩肉,微躬着背拿手腕撑起沉重的头颅。睡意的蚕吐出浓倦的白丝,继而结茧蜕出梦色的蝶,逗弄欲坠的眼皮。太阳穴附近的神经条亦响应着周公的革命,突立于皮下造反,暗示着昨晚通宵打电动的不智。
他终究还是沉沉睡去,一脚踩跌在雨云里。
酣畅甜美的梦是短暂的,随即而来的是厚重的书本接连拍打头部的阵疼。
“站起来!”
陈白马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努力撬动眼皮,打他脑袋的是个浓妆艳抹,腮旁的脂红快要绘成福袋的小个子中年女人——那是他的数学老师。
“要睡回家去睡!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两句刚落,后再赶一个炸雷响:“出去站着,让你醒醒觉!”
初夏六月里阳光刺目,绝不留情的摔过来大团滚烫的金,更让人晕厥。
可惜陈白马并不是真的马,他没办法站着睡觉。只能偏着脑袋来躲避日照。
咻,一个纸团扔了过来,砸到陈白马的肩上。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隔壁班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个人罚站。陈白马不打算搭理他,又不是蹲监狱,还发展啥同志感情。
又一声咻,这下砸他脸上了。陈白马有些生气,彻底把头扭过来,打量着隔壁班那位难友:瘦高个,白净脸,五官清秀,就两只招风耳看着有些惹眼。嗯,这小子,我应该打得过他。于是陈白马竖起中指。
对方并没有应战的打算,他努努嘴角示意陈白马往走廊边上看。一只灰色的麻雀正在此处逗留。
陈白马有些不明所以,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麻雀飞走了。招风耳失望的表情爬满地表,他说:“诶,我想逮它呢,差一点点就逮到了,都怪你。”
陈白马虽说此前困死,又被课本打成重伤,但与生俱来的毒舌天赋还是迫使他在这一刻,直视着招风耳空无一物的两手说道:
“这位同学,你是要凭你的天真抓住它吗?”
招风耳十分捧场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似乎这真是一个天下间最好玩的笑话似的。正如所有滑稽艺术表演家的通病,陈白马也骄傲地跟着他一并笑了起来。
“罚站的都那么开心呀!陈白马我看你真不想读了!操场给我跑十圈去!让你继续乐!哪个班的谁,你也在笑吧,一起去!”
塑胶操场一圈八百米。在那漫长疲惫死狗般喘气的八千米里,陈白马知道了招风耳的名字叫叶林声,是通过美术特长考到这所重点高中的,爸爸在旅游景区开接送游客的大巴,妈妈在糖果厂当出纳,家里面有一条冬天睡暖桌底下被烧掉脖毛的狐狸犬,奶奶做的红烧鱼天下一绝,而鱼是爷爷每周末去水库钓的……
这人真是个话痨啊,简直话痨到进ICU啊!终于跑完十圈,两个少年都虚脱地仰天躺在草地上,陈白马上气不接下气的想。
“你是我在这学校第一个能听完我说这么多的人诶。”
叶林声兴奋,陈白马白眼。
“我们是朋友了吧?”
叶林声伸出手,陈白马没接。
“待会儿,我请你喝冷饮怎么样?”
于是两个少年的手握在了一起。
这两人因为一瓶冰冻可乐而建立的友谊,在以后的日子里迅速加深:
叶林声托人找关系转班级,和陈白马当起同桌。美术课上叶林声一个人蹲一小角落看大青石下的蚂蚁(叶林声对于所有小动物都有好像是他七八姑八大姨般的热情)。陈白马在旁边快急疯了,他让叶林声别看了,快画这次的写生作业吧,因为陈白马作为一个“灵魂画手”,他那份也得叶林声帮着画。
林叶声午休时闹肚子疼,疼得头冒细汗都不吭气。陈白马拍拍他,跑出教室,过一会儿回来把药盒子往桌上一摔,轻描淡写地说,我刚才翻墙出去买包烟,顺便给你带点药,吃吧。陈白马拿着叶林声的杯子去给他接热水的时候,才敢把刚才差点跑断肺管子的气喘出来。
陈白马是叶林声“在学校里所有生物中最喜欢的”——按林叶声的话说。
“陈白马,你有点大小眼,你发现没?”
“屁话,我妈都说我长得像梁朝伟。”林叶声停了画笔,叹口气,他不忍心告诉陈白马,他和梁朝伟唯一像的地方是名字都是三个字。
生物课上陈白马和叶林声两人一组解剖青蛙,在叶林声第三十七次指责陈白马“杀蛙犯”的声讨中,陈白马放下屠刀把青蛙拿两张草稿纸卷了,抬进垃圾桶。毫无人道主义精神的生物老师,又罚他们跑。
深秋里凄风冷雨,不住。叶林声穿得厚,跑几步就让陈白马等等他。在前面的陈白马停下来,发现事情坏了。这个时候另外一个班正准备进来上体育课,而这个班的一个短发女生。陈白马不好意思了,他老看她,他绕到楼下去上厕所,就是为了经过她们班窗前看看她。叶林声也注意到,他快步跑过来,挡在陈白马身前,把他那件鹅黄色的羽绒服敞开。
“别担心,我挡着你呢,她指定看不到,不知道你被老师罚跑,没关系的,我挡着你。”
陈白马想吐槽叶林声这个时候像只护崽的母鸡一样,他想吐槽叶林声比他矮一个头根本挡不住他,但陈白马什么都没说,他拉住叶林声的手,继续跑起来,跑得很快。
“那个小白脸看着就好欺负,我不罩着他,肯定受欺负,毕竟是自家兄弟。”陈白马在外面跟小弟喝酒的时候,这么说。
叶林声知道陈白马在学校里收保护费之后,塞过陈白马几回钱,说不够可以找他要。陈白马果断拿去花了,没几个星期,叶林声又找他还。陈白马给叶林声讲,兄弟义值千金,你的钱就是我的钱,还就不像话。
叶林声又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偷偷给陈白马说,蚊子似的声音。
大声点!
那个,就是有人说你和我做朋友就是为了往我这拿钱,叶林声一气呵成。
于是放学后,大感冤屈的陈白马在叶林声的指认下,把那个传瞎话的人揍哭了。
高二的时候有次放月假,叶林声说他爸妈都有事在外地回不来,他只能回奶奶家,但他不喜欢奶奶,因为奶奶更喜欢表弟,之所以奶奶更喜欢表弟,这得从叶林声爸爸讲起了……
别废话,来我家睡吧,我一个人住。
陈白马关键时刻永远显示他是一个多么靠得住的人,正如打群架他总是最先冲上去动手。
那天晚上,吃了饭,看了几集电视剧,洗漱后,两人躺在床上,说了很久的话。
起初都是叶林声一个人在说,他谈他的画册——第一本画册《远去的佛罗伦萨》。他说,佛罗伦萨在意大利,很大很美,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陈白马,你跟我一起去吗?”
“谁知道呢……好吧,好吧!一起去,但是我看电视上说,出国挺麻烦的。”
“陈白马,你有什么梦想吗?”
“不告诉你,怕把你吓死了!”
“说来听听,我替你保密。”
陈白马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犹豫一下,出于对叶林声的信任小声道:
“那个,我有点,反正就是,我想当作家,睡吧。”陈白马把灯关了,头缩进被子里。
“哇,上次语文老师还夸过你作文写得好,让你不要逃课去瞎混了,我觉得你肯定行。”
陈白马没接话,林叶声自顾自地说下去:“假如以后你写小说,会不会把我也写进去,哈哈哈。”
陈白马带着睡意,想叶林声实在没什么好写的,不过关系这么好,以后要写还是可以适当美化一下。
转眼就到毕业,陈白马考上本地的大学,叶林声则去了北方的一所美术高校。大学最开始的一段时间,两个人还经常打电话用社交软件聊天,越到后面越没话。不同的生活环境,面临成长的各自憔悴,漫漫人海,亲友朋聚,写出来大多是“下落待查”。
毕业时,陈白马与叶林声单独照过一张相,在学校的荷花池边,笑着的林叶声搭着一脸不爽的陈白马的肩。那张照片的背后,后面被陈白马写上一句话:
「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散场的音乐打断思绪,陈白马从地上坐起来,伸了伸腰。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点心情不好,想去喝点酒。
就这样走出会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他看见一处小酒馆,深蓝色衬莲花纹的酒幌「一梦如是」。
推开木门步入,大概还不到喝酒的时间,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老板站在柜台里叼着烟拿块白布擦拭酒具。
叫了两碟小菜,来一壶热烫的清酒,一杯下肚,漾动冷愁,满腹盈满暖色。
陈白马注意到店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风景画,风景画的下方还贴着一些各色的留言条,他用力地看着。
“客人?”老板觉得这人有点奇怪。
“佛罗伦萨。”
“客人你去过?”
不,我没有去过,但我曾经听一个人千百次说起过这座城市,米开朗基罗广场、比萨斜塔、维琪奥桥、梵蒂冈博物馆、波各赛美术馆……
我知道它是意大利的明珠,是艺术家的天堂,是徐志摩笔下的翡冷翠。
我都知道,我没有去过,和另一个人,我们都没有去过。
老板看这个客人的眼神是如此悲伤,他没有问下去转而提议道:“客人,你想留言吗?就是写点什么,你看贴着的那些留言条,写的人可多了,最开始本来是闹着好玩的。”
老板递给陈白马一张紫色的便利贴和一支笔。
犹豫了一下,陈白马接了过来。
他写。
他写:“陈白马,叶林声到此一游。”
谨以此文,献给我少年时最好的朋友S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