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失去了长发

图源 电影《三角草的春天》

00.

  “电推剪？”

  “就是电动的那种。很快能把头发全部……”

  “谁用？”

我还没有说完，老板就非常严肃地打断了我。好像一个女生并不适合来购买这种东西。在气氛尴尬了好久之后，我才小声地开口。

“我。”

01.

小美是漂亮的。

从我刚转到这所学校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她坐在班级中央，独自成一列。大家左右因我的出现而交头接耳，唯独将她搁置在中央。我觉得很奇怪，但大家似乎不这么觉得，宛如是只有我看到的幻影。

小美对我的到来并不感兴趣，她翻阅着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在我们那个年龄能看懂这种小说的人，真的很少。我曾在爸爸书房看到过这本书，所以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安静地翻阅书本，自然又翘又长的睫毛微微煽动着。做为女生，我觉得她从头到脚都十分完美。

“那个漂亮的女孩”这是我对她的称呼。

“不能和她玩！”一提到她，同桌就变得神神叨叨的，她说这是班规。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班的班规是无视一个人。

看来小美一定翻了滔天大罪，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中学生眼中的对错，大部分由大人们来建设，他们时常会直接禁止未成年人的行为。不能留刘海，衣服拉链，扣子必须在锁骨以上，背包上不能有挂件，明明没有伤害他人，做了这些事，就仿佛被自动归位坏孩子。被强迫归类的孩子们，很难自己判断对错。

他们认为惩罚那些“另类”，是正义的。

——不要和小美说话。

这也包括在内。

02.

小美去世的时候，她的母亲举着手写的字牌天天在校门口要讨个公道。她坚信是这所学校害死了她的女儿。而我们是凶手。

为了即将面临中考的我们，家长们都来抗议。宁愿把我们关在补习班，也不愿意我们遭到那个“疯女人”的污蔑。

我们是杀人犯？

明明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我们躲在家长的后面，看着家长把小美母亲推开，看着家长指着小美母亲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们只需要扮演好被保护的一方就够了。被家长们排挤的小美母亲，只身一人，就像总是被搁置在班级中央的小美一样。

03.

我一直找不到小美必须一个人的原因。若说她受到了欺凌倒也没有证据。她在学校里丝毫未伤，至少外表来看是这样。她从不低头，总是戴着耳机挺着身子来到班级，坐下后翻阅过不少国外小说，我略知二一。她总是看着成年人才会看的枯燥，难懂的小说。

实验课时，她也总能完成三四个人的任务，实在无法办到的时候，她便会举手。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离开实验。身旁的人冷哼一声，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会故意撞她的座位，弄翻她的作业，弄湿她的课本。全班人都在等着小美出丑。

他们将垃圾全部装进小美的书包。老师教我们课本的内容，从来不会制止。况且他们也没做出格的事情，受伤的只是小美的书包罢了。

04.

我带着刚买好的电推剪回到班级。午休结束后，就是家长会了。家长会要干的只有两件事，怂恿我们报班，哪怕市里不允许，学校也在找合理的原因说通家长。

——一切为了你们好。

只要成绩好就行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哪怕牺牲上班时间也要来学校开这个家长会。

而第二件事，就是让我在全班的面前读检讨书。

因为我留了刘海。

班级里每个女生，都要将头发全部梳起来。要统一发型，要穿校服，要扣好扣子，要将中饭吃光，不能露出个性，要和每个老师问好……

我做的很好，我一直做的很好，可是，就在昨日，我想短暂的变成小美。想让他们记起些什么，想让他们不要忘记。

——小美死亡的真正原因。

05.

这个班级比我想象的还要过分。他们不用刀就能够杀死一个花季少女，还让人找不到证据。

我头一次被邀请进去的聊天群，不是班级群，而是一个叫“美婊”的QQ小组。同桌将我拉进他们的世界，并坚信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某天看到我妈的手机里，也有个这样的群，帮公司里的男生都看清了绿茶婊。所以我们也需要。”

小美看上去比我们更为成熟，已经有了些前凸后翘的样子，也引得男生对其关注了起来。男生总是会在体育课的时候偷拍她，会故意把比例拍的很是夸张，会故意拍下她跑完步气喘吁吁的样子，她的照片，视频，她被老师辱骂，她被男生挑衅的一切，被女生开玩笑的内容全部会出现在这个小组里。

“小美做错了什么？”

某次吃饭的时候，我和父母谈了小美的事。而父母没有给我答案。他们给了和学校一样的答案。

“少和那个小美玩。”

06.

初二下半学期，学校组织了补习。但又不让我们告诉父母，非要说是课外活动。那天是不需要穿校服的。所以那天很多女生都会穿上自己喜欢的裙子。小美从未穿过裙子，即便是周六，她也还是穿着校服。而那天，她穿了。

白色纱裙让她身上有了不忍触碰的透明感。她一进班级，大家就全部怔住了。

——穿那么好看给谁看啊～

——美婊今天又要勾引谁啊～

而群里又开始讨论了。

——不是很好看吗？

很想这么回复。但，我知道要是我反对他们，遭殃的可能是我。我不想被讨厌，必须和他们统一战线。所以把原本要发的话给删除了。

未成年的恶在于他们认为，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躲在大人们的身后。

班里有一个男生，是班主任的儿子。大家做什么都让着他。那个男生明明长得不算帅，却有很多人跟着他，成绩不算好，却总是能参加学校活动，可以留发型，可以穿拖鞋上学，也可以在校门口抽烟。

我曾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他，就被他一脚蹬到了地上。我还来不及反映，疼痛便从下半身蔓延上来。同桌扶起我，告诉我第二条班规。

——不要惹方俊泽。

可方俊泽宛如一个定时炸弹。谁都不知道何时会惹上他。

他讨厌的人很多，根本不把小美放在眼里。而穿了裙子的小美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当着全部的人面前撩起她的裙子。小美第一次发出尖叫声，方俊泽哈哈大笑。其他人还在那里拍拍拍。

要说小美做错了什么。

那就是她进错了一个班，她跟错了一个班主任，选错了一所学校。

07.

家长们陆陆续续地进来，妈一边用手机回复工作上的事，一边和我讲要用多诚恳的态度向全班的人道歉。我面无表情，回忆着关于小美的一切。

方俊泽坐在教室的最前面，转着笔。我瞪着他，却又很快被他发现了。

“瞪什么瞪！”他无声地用口型来怒斥我。

我别过了脑袋，正视着黑板。和那个不配为人师的班主任。

小美去世后，班级看似很正常，不再有那个格格不入的座位了。正因为没有，小美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我的脸颊不禁划过一滴泪。

小美，下面是我对你的忏悔时间。

08.

小美再也忍不住那些男生的恶作剧，她搬起凳子，狠狠朝方俊泽砸去。班级开始慌乱起来，大家全部往两旁散去。

“滚！全部给我滚！”小美撕心裂肺的大喊。出了丑的方俊泽，从地上爬起，上前一把抓住小美的头发，把她狠狠拽桌子上，小美的体格还算娇小，根本比不过一个男生。

“你tmd，给我去死！”方俊泽当着全班的面狠狠地将小美的头往桌子上砸。那个响声，让我们闭上了眼睛。

“臭婊子，还屌不屌了！”

拍拍拍。

有了手机的未成年人们，觉得什么都可以拍。他们不去制止，不去喊老师，任由小美遭受暴力与痛苦。我浑身都在颤抖。刚想要上前一步，就被更加恐怖的声音打断了。

“不知廉耻！”

是班主任的声音，大家全部坐回座位。她看到的正是小美扯着她宝贝儿子的头发的那一刻。她怒吼，将小美拖去了办公室。

“谁都不要和这种学生玩！小俊你疯了吗！”

“想被扣学分吗？这种只知道打扮的学生，最容易带坏人了。给我翻开书本！”班主任抹着红唇，穿着还未过膝盖的黑色连衣裙。这是她周末的特权。

要不是小美，她应该是今天最美的。

相信老师会排挤学生吗？无论在哪里邪恶都可能会存在，她扯着小美的手臂，将课改成了自习。小美的眼神很空洞，可不知道为何，她在那一刻看向了从来都是旁观者的我。

我直到次日都还记得她那眼神。冰冷，无助，绝望。

09.

“邓鑫在昨日放下刘海来上课，严重影响了班级风气。在此次家长会上严重批评。”

  班主任严厉地看向我，明明她也留着微卷的刘海，为什么我们留就是影响风气了呢？我真的不明白。我没有写检讨，于是，就这样走向了讲台。

  “小美，对不起。”

  刚开口，大家全部都放大了瞳孔。

  “你在说些什么。”母亲放下手机，赶忙站起身。歉意地望向班主任。

  她定的学分。

  是比起成绩更为重要的事。每扣一分就会发短信通知家长。低于五分就完全是被放弃的状态。

  因为我放下了刘海，还顶撞了她。就被扣了5分。这个分要怎么扣呢？要是她不开心，就算你只是迟到了一下，她有权利给你全部扣光。只要她开心，你就算打人，她也能视而不见，一切随心而定。

  多不公平。

  “邓鑫妈妈，看来你女儿又要扣一分了。”她满脸高傲。

  “老师，别，是我管教不好。”母亲急了起来。

  “扣光吧！我无所谓！但我还是要说这些话！”我大喊着。然后从口袋了掏出来了电动电推剪。明明它不算凶器，大家却还是慌张了起来。

  “快放下！小鑫你在干嘛啊！”

  还有人夸张的往外跑。明明我不会伤害他们。

10.

  那件事之后，小美就变了。

  她身上独立成熟的气质没有了，她故意放下刘海，故意迟到，对大家的整蛊也不再反抗。没人知道她被班主任拉进办公室发生了什么。

  那天她回来后被迫换上了校服。那条好看的纱裙变得脏兮兮的。班主任扯了扯嘴角，那红唇让她变得格外恐怖。

  小美不断被扣学分。也多次通知她要和大家一样，把刘海梳起来。班主任甚至还威胁她，要是不把刘海梳起来，就把她的头发都剃光。

  全班人都是监督者。

  大家热衷于找着小美的差错。在小组里传着她的闲话。她毫无隐私地暴露在这个班级里，在这个小组里。

  上学的每一天，我都觉得非常压抑，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些人，该怎么不被班主任讨厌，该怎么帮助小美。我反复阅读“校园暴力”的相关文章。却无法在心中整理拯救小美的方式。

  因为对她视而不见的我，也有错。还说什么拯救呢？

11.

  “她有向我求救过，但我无视了。和各位家长的孩子们一样，为了不惹怒班主任，我们眼睁睁看着她扯着小美的手臂去办公室，眼睁睁看着方俊泽对她拳打脚踢，眼睁睁看着班主任将一个女生的长发剪去，像这样！”

  为了重现那天的场面，我一只手握着电推剪，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方俊泽和班主任。

  “小鑫！”母亲试图靠近我。

  “别过来！”我警告道。一缕长发已从头顶滑落，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实在是对小美失去长发那时的大哭印象太深刻了。她可比我痛苦多了，她那么漂亮，头发也是乌黑发亮，从头到尾的美丽全部被大家毁了。

  班主任当时拿着教棍站在孩子们的身后，指挥着他们的行为，她说往右就不敢往左，为了学分？为了成为大人们眼中的好孩子？所以，可以听不到小美的哭声，小美的求救吗？

  小美是多么的善良，她连最后去死都不想影响到学校与班级。所以她徒步走了10公里，跳进了那条已经没有任何鱼的臭河里。

  学校是怎么说的？

  这孩子不爱和人交流。

  家长是怎么说的？

  我们太忙了。

  那这些不知道自己恶的未成年人们又是怎么说的呢？

——我和她不熟。

  抑郁症？孤独症？学业压力。总之，健康的小美却被人认为是有病。而大家仍旧过着自己的生活。

  对不起，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可是一切又太晚了。

  我把头发一缕一缕地剃下。其中一名家长开始辱骂班主任，随即是所有的家长，他们愤怒地想要摧毁这个班级，踹倒周边的桌椅，他们将班主任和她的宝贝儿子围起来质问。

  “你打我的孩子了吗？”

  “我孩子留什么发型关你什么事啊！”

  “你配当班主任吗？”

  母亲站在我的面前流着泪。不知道她是在心疼我的头发，还是我……

  还是已经离开人世的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