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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歌行|*青春,曾许诺过张家界

2021-03-18  本文已影响0人  江岚_美国

终于到了。泼满冰蓝水粉色彩的晴空下,张家界的初冬是绿油油的。

到了,在这绿油油的冬色里,才知道“张家界”的范围相当大,大到其中如今最有名、最好的景区,叫做“杨家界”。经索道、下大巴,再乘缆车到半山,第一站是“天然长城”观景台。倚在栏杆边,看浓绿包裹的石英砂岩,刀削斧凿,铁骨嶙峋。重峦叠嶂排出一带天然峰墙,无尽绵延无尽起伏,笃定而阳刚,气势如虹。近处三株两株“武陵松”间或从岩壁横斜而出,捧着一团团毛茸茸的绿意,让壮观的自然奇景添了几分倔强的,俏生生的灵气。

“等你病好了,我要带你去张家界!”

这一把曾经熟悉的声音,在哪里?记忆一片一片,轻轻地缓缓地飘过,从三十年前青春的云里雾里,坠落眼前的千山万壑之间。

第一次听说“国家森林公园”这个词,还是在准备高考的地理课堂上,和这个词直接相关的地名,叫做“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到底是什么?什么样子?你去过吗?我踏着漓江边的鹅卵石,追着你问,只因你与湘西大地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断的亲缘。你大大咧咧地回头,撂下这句话,我从此记住了这个地名,记住了一个承诺。

三十年之后,我此刻的立足之地,正是这个中国第一“国家森林公园”。一步一步,石阶而上,越上越高,有些什么尘封良久的东西被撞开来了,像随远处浮在天际的峰峦,若隐若现。似有,却遥不可及;似无,又历历可数。

向乌龙寨一路攀爬而上,我和此行的同伴们分散了。也不是要刻意地甩开什么,或者,找寻什么,只是被那一个从来不曾兑现过,又突然重新清晰起来的承诺所挟持,有些惘惘然。高低错落,盘绕而上的陡峭石台阶,你会知道我终于来到这里了吗?浓荫蔽日,飞瀑绕藤的深谷,你会知道我终于想起你来了吗?沿崖缝侧身而过,自绝壁岩道向一线天光仰起头,四周没有声音,只见原生态兴荣交替的生机,越高越深越葱茏;只见大自然蜕故孳新的铁律,越深越高越坚毅。

其实,我也并不需要声音。此来,原本不是为了追寻什么答案。

这里的“杨家界”,的确是杨氏族人的聚居地,得名已逾千年。湖南自古是南北兵家首征之地,河南开封府那一支赫赫有名的“杨家军”,历史上确实曾经屯兵于此。留守的后人繁衍成了村落,路边卖山果的杨家年轻小媳妇说,此处至今尚有不少杨家后人聚居,有明清时代的杨家祖墓,有保存完整的《杨氏族谱》。因此杨家界内的地名、景点,大多与开封府杨家有关,“天波府”、“六郎湾”、“七郎湾”、“宗保湾”……我问小媳妇,有没有佘太君、穆桂英或者萧家公主?她摇头,笑笑,塞给我两个香喷喷的烤白薯:“爬山累,留着吃吧,不要钱。”

手里捧着温热的两团,我心里悄悄打了一个突。当年顺湘江南下定居漓江岸边的那个杨家,那个早在张家界被世人认识之前就已经知道它不同寻常的人,那个三十年前遇见了我也被我遇见了的人,与此处有没有关联?有什么样的关联?

——我还是很好奇的,但心里明白,这种问题今后不见得有机会问。

大巴载上我们,转向金鞭溪。从杨家界奇峰险壑的壮伟转入乱石成滩,蒲荇飘摆的婉丽,“久旱不断流,久雨水碧清”,这条小溪长达7.5公里。像许多来自天南地北的游人一样,我们一行十几人,沿溪信步而行。

衬着午后斜斜的阳光,溪水两岸的绿意和大山里又不同,有了深深浅浅,远远近近,更明显的层递感,由溪水牵着挽着曲曲弯弯地延伸。干干净净的澄澈,顺流逆流,都不见城府,明眸善睐,不假修饰,烂漫天真。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湖湘山水总带着《楚辞》里幽深的远意。在这种远意里,水花波影静默而多情,注释着屈原以降,湖湘才子们流散在字里行间,集体无意识的浪漫与衷情,绮丽与敏锐。“泉声入山静,林光近水秋”,王闿运的清幽冷艳;“与人同作客,无奈况经秋”,邓辅纶的萧索寥落;“根噬心亦伤,顾影惜娟娟”,李寿蓉的孤高怨愤;“至今悲帝子,终古望夫君”,龙汝霖的悠渺凄迷……人人才情纵横,个个笔调清绮雅洁,而语含悲情。

一方水土滋育一方风物,养一方人。

当年,一回头看见你,立刻被那一身聪明外露魇住镇住。以至于你解释了好几遍,都没明白你的名字到底是哪三个字,最后你不得不提笔写下来,一笔俊逸潇洒的行书。那三个字,是你血液里流动,生命里扎根的湖湘,走到哪里都无法改变的率性任情。为我,为我们,拉开铺陈华丽,对仗工巧,充满奇异想象和跳跃激情的青春序幕。

三十年之后,世事人情都不同了。我从地球的另一端,从时光的另一端,走进了曾经被我们的青春郑重承诺过的山水。“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每一个角度都有林色葳蕤,碧波潆洄。路边的峭壁之间,开出一朵洁白的山茶花,深秋里的风,吹面不觉寒。

张家界天然本色的洁净,让人无论是失意还是得意,只与山与树与光阴流水素面以对。此外,情也好梦也好,任何一种寻找或追逐或探究都是多余。

原来,有一种承诺,不一定非要由做出承诺的那个人来兑现。

你的音信在沉寂三十年之后传来:至今怀才不遇,至今孤身一人,眼下身染重病。他们说,你人生道路的蹉跌是性格的悲剧,是一个湖湘才子不幸的典型。

一方人性格的养成,的确与一方地域文化关系至深。从长沙走到张家界,放眼望去,湖湘风物的确恰如《楚辞》,有湘灵的多情,山鬼的柔媚,巫祝的深婉,更有格律的奔放,比兴的圆熟,以及结构严整之中的波澜起伏。湖湘才子们从三湘四水能够汲取的养分,并非只有缱绻辗转的悲情。屈夫子之后,王闿运的“湘绮笔仗”之外,从未缺少彭玉麟“旌旗尚带潇湘月,鼓角先清淮海风”的雄浑劲健,杨度“天风海潮昏白日,楚歌犹与笳声疾”的慷慨激昂。至于近代以来,湘籍士人中更不乏曾国藩的古雅融通,左宗棠的奇崛劲挺,谭嗣同的棱角峥嵘……

惟楚有才,于斯为胜。湖湘文化之所以源远流长而至今生机蓬勃,不仅在于其抒情感伤的楚骚之音,更在于其厚重内敛而富有张力的生命底蕴,以及与时俱进、自强不息、乐观向上的开拓精神。

仰起头,回忆在这一派宏阔的挺拔的,一点尘埃也没有的苍翠里,突然想要郑重地许一个愿:等你病好之后,希望能够想起,要再回到张家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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