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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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屋漏
陈老实盯着眼前的花生米，他心里窝囊。以前每逢周末，他都可以去妈妈家说说话，聊聊天，哪怕挨顿训，他也觉得舒服。可是，现在，他无处可去了。他扭头看看自己这四十多平米的小房子，觉得很压抑。
媳妇出门学习，上继续教育了。还有十年才能退休，每个假期都得去学习。他一个人在家，做啥都没有动力，吃啥都没有滋味。
他又喝了一口酒，捏起一颗花生米，慢慢地咀嚼着，却觉得花生米没有平时的香味。这酒还是老妈在世时亲朋聚会时大家多买的几瓶酒，老妈不让多喝，被留下来了。现在陈老实平时也舍不得喝，只有心里落寞，想老妈时，他才喝上一酒盅。
“妈，今天小英不在家，你晚上想吃啥，我买了条鱼，咱炖着吃呗！”陈老实眼前好像又浮现出老妈在世时的情景，他总是能去混一混，聊一聊，有时候他买点东西，有时候就随便炒个土豆片，他也觉得老妈家的饭菜就是香。然后就那么一躺，哪怕在沙发上窝着眯一觉，也觉得就那么舒服。
“老大，你少喝点酒，家里你老大，儿子还没结婚呢。你得把身体养得结结实实的，以后帮孩子一把，别给子女添乱。”
“诶，知道了，我就喝一点，不多。”他好像听见老妈在训他，不由地回了一句。
可是，人呢？四周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老妈已经走了，再也看不见了。他只剩下自己了。
陈老实是家里的老大，嘴笨、心直，不善说话。在单位里因为嘴笨，没有几个朋友。慢慢的，大家都习惯性地叫他“老实”，学名反而没人叫了。他每天在单位和家之间两点一线，生活极为规律，也无趣。儿子在大城市公司里打工，忙，男孩子话少，平时连电话也很少打。
媳妇心直口快，经常说错话得罪人，小叔子小姑子都不常联系。可自己能怎么办？夫妻俩吵架？也吵过，可自己一句话还没说完，她把十句话都说完了，好像都不用换气一样。啥都能骂，自己吵不过她。跟媳妇动手打架？打过，可是自己没使劲，她倒是能下死手，最后还是自己脸上多了几道挠痕，都见血了。然后她跑回娘家，又全是自己不对，就连老妈也训自己——“她骂就骂吧，也不能掉块肉，那你也不能打人呀。男人力气多大，打坏了咋办？她不挠你还乖乖地让你揍啊……”丈母娘小姨子也不给好脸子，四处宣扬他的恶习，把媳妇说得可怜巴巴的，自己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最后就差给她跪下了才维持这个家。
陈老实憋屈得慌。他一仰脖，又喝口酒。还是这酒好啊，晕晕乎乎的，就不用每天烦心了。现在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了吧，也差不多是唯一的爱好，或者玩玩手机，斗斗地主。无聊透顶。他打开电视，有点声音吧，太静了，没意思。演得啥？谁知道是啥。反正有个声音陪着，他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两杯白酒下肚。手机静悄悄的。都没有一个人给他打个电话，都把他忘了吗？唉，这日子过的，谁没事咋就不主动给他打电话呢。
他拨通了小妹妹的电话，想跟妹妹聊聊，说会话。刚一开口，他就想哭，“妹，你干啥呢？你看见妈了吗？刚才妈跟我说话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妹就问他是不是又喝酒了，还说他舌头都直了，让他别喝酒，赶紧睡觉，要爱惜身体。切，自己分明没喝多好不好，就是想跟妹妹说说话。
他气愤地挂断电话。算了，就这样吧，都不理解我，还是自己看电视吧。
他觉得肚子憋得慌，起身去厕所。屋顶灯怎么有点晃？这小屋子，还是不行，赶明还得攒钱换个大房子。他走进卫生间，想掀开马桶盖子，低头伸手的一瞬间，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02连夜雨
外出学习三天的英子隔着房门就能听见自家屋里的电视声音，这老头子现在也不知道咋了，天天开个电视放贼大声，也不看，说他还不听。她生气了，打算进家后再念叨念叨他。
打开房门，她就看见正对着屋门的卫生间门大开着，陈老实栽歪在马桶边。她傻眼了，这是怎么了啊？她慌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老实，老实，你咋了呀？”陈老实一点反应也没有。
陈家嫂子哆嗦着给二强打电话，“强子，我回家看见你大哥在卫生间里摔倒了，躺地上啥也不知道，我该咋办啊？”二强安慰着说，“别急，你别动他，我马上过去。”
二强来得很快，一起来的还有二强的医生朋友。医生给陈老实做了简单的检查，他大声喊老实的名字，问他怎么了，老实也没有反应。那人又扒开老实的眼睛看了看，用耳朵靠近老实的鼻子听了听，还用手摸摸老实的脖子，然后说，“尽量别搬动他，就尽量让他在原地不动，等待120到来。”
陈家嫂子抬眼看看二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自己跟二强很不对付，也因为这个人自己跟老头子干过好几仗，可今天出事了，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给二强打电话，别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找谁。这个大家庭里，就二强人缘好，在外面交际能力强，认识的人多。不过，他也真是有能耐，他一来，自己也觉得有主心骨了。
看着躺在地上的自家老头子，陈嫂慌乱得不行。可千万别出事啊，老头子，我还指望着跟你过一辈子呢！
救护车呼啸着开来，又滴滴呼啸着开回医院。一番诊治之后，确诊是脑部腔梗，不是特别严重，但也要注意身体。陈嫂千恩万谢地对医生表示感谢。以后自己再也不能把老头子一个人留在家里了，这是要出事的呀！
03雨脚如麻
陈嫂子每天拉着陈老实饭后散步，少玩手机多运动，他的身体也一点点康复了。
一天傍晚，儿媳妇的电话打破了陈老实平静的生活。
“爸，你快来救救我们吧，山子打飞，借贷还不上，我们天天被堵，他连家都不敢回了，你快救救我们吧！”
“打，打飞？这是啥？你们俩不是每个月赚两万块呢吗，咋还借贷？”陈老实没听懂，他迷迷瞪瞪地追问。
在儿媳妇哭哭啼啼的电话中，他才明白了一切。
儿子三年前成家了，在城市新区买了个80平米的房，价值二百万，两家老人共同掏的首付，然后又贷了款，由陈老实负责给还，丈母娘给买了辆SUV，小两口没有任何负担，日子过得舒坦。现在有了大孙子，陈老实夫妇俩每天把这孙子挂在嘴边，逢人就夸孩子聪明。他们也每年去两个月给看孩子，那房子，在陈老实看来，舒服得没治了，宽敞、明亮，大城市，哪哪都好。
俩孩子也孝顺，都没跟老人商量，就偷摸地把房子卖了，说当成首付再换个大平米的三居室房子住，以后他们老人去了住得就能更宽敞舒服些，瞧瞧，多好的孩子！
这好日子才开头，怎么就变味了呢？
“上次，我们俩把房子卖了，说要换个大点的，以后你们来了住得也能宽敞点，其实那时候我们就欠钱了，没跟你们说，卖房子的钱都还账了，也没够……”儿媳妇一点一点地说着。
原来，这样！
“我俩闹离婚，说是假离婚，为了能分别再有买房子的资格，也的确用我名字给我娘家妈买了房，可我俩离婚也是真的啊！我不想再跟他这么过日子了，啥时候是个头啊……”儿媳妇继续抛出了新的消息。
原来……这样！
“山子他说，他改，他一定戒。他说他就吸过三次，可是现在利滚利，我们还不上了呀！爸，你跟妈快来吧！”儿媳妇在电话里声泪俱下。
原来……这样……
陈老实是彻底老实了。晴空霹雳啊！自己老实巴交一辈子，还差几年六十岁就能退休了，打算安安稳稳地享受天伦之乐呢。虽然自己夫妻俩工资不高，不过在这偏远小地方，也是不愁吃喝的。自己也不穿名牌，不打麻将不赌博，唯一的爱好喝点小酒，因为身体不允许，现在媳妇看着，每天也只让喝二两了，说好好地保养身体，以后还能照顾孙子玩。
一想起自己那可爱的大孙子，陈老实的眼圈就红了。
山子这王八犊子，咋就这么混呢？守着那么好的家，咋就不知道珍惜，这是要活活地拆散了呀，这是要蹲笆篱子呀！
陈老实擦了一把眼泪，赶紧给媳妇打电话叫家来商量商量咋办吧。陈嫂子也是咬牙切齿，嚎一嗓子，骂一阵子，怼陈老实一顿，俩人又着急忙慌地买机票，奔城里去了。
陈老实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了。他眼窝铁青，眼袋也耷拉下来了，几天的时间，好像老了十几岁。他刚又哭了一通，这命咋这么苦啊！自己跟媳妇省吃俭用，烟都买最便宜的红塔山抽，攒下了三万块，已经觉得不少了，这下子败家儿子又整出来一个八十万的欠账，这还不知道是不是真实数字，上哪整这么多钱啊！他眼圈通红，恨不得宰了这兔崽子！
陈老实拿着电话，不知道该给谁打。家里弟弟妹妹们虽然能比自己条件好些，可也都是工薪阶层，能有几个钱啊？那是八十万啊！唉，死马当作活马医，咋也得试试吧！
他擤了一把鼻涕，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打算先给妹妹打电话。这是唯一的小妹，平时对全家最好，虽然岁数最小，可做事最周全，也最好说话。
“……啊，咋会出这事？大哥你别着急，别着急啊！”小妹听了大哥的电话，心里也吃了一惊。她活得简单，小县城，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不过，她担心的，是大哥的身体。“哥，我手头就两万块钱，一直在还房贷；去年刚换的车，有车贷你知道。我先把这些给你打过去，然后我跟朋友再借一些，你先应急。实在不行，我还有一个老房子出租呢，我挂出去卖了，你别着急啊！……”
陈老实听着小妹的话，他的眼泪刷地又流出来了。挂断电话，他嚎啕大哭。自己的日子是一地鸡毛，小妹暖心的话，让他百感交集。
他抹了一把眼睛，继续打电话。
“强子，哥遇到难题了……”
“别怕，还有我们呢。我没现金，跟哥们张罗去，你给我个卡号，回头我给你打过去，不够咱再陆续想办法。”
他继续给小弟打电话。小弟面冷心热，可是怕媳妇，他没抱太大希望。不过也得试试，哪怕一千二千也行啊。
“哥，我回头跟媳妇问问看看能拿出来多少，你别急啊！”
不到两个小时，二十几万陆续打到了陈老实的账上。
他的眼泪又来了。
陈老实豁出老脸，四处借了几十万，贷款十几万，媳妇偷着把保险退了又得了几万，总算暂时渡过了难关。一部分还了银行，一部分还了个人，一部分送孩子去戒瘾，还不够，不过总算熬过了第一关。
他勒紧腰带过日子。酒很少喝了，偶尔馋了或者郁闷了，去附近小商店买瓶二锅头，也能解决一下馋虫。衣服不买了，现在的衣服又没破，穿着正好。老头子了，赶什么时髦！肉少吃点吧，现在不是时兴绿色健康生活吗，正好蔬菜有益健康。
精打细算省吃俭用，一年下来也陆续还了些钱。儿子也离开了自己的那群狐朋狗友，另去了魔都，在某个卖车的店里做销售，说每个月也能有七八千的收入。
似乎，看见点光亮了。
04未断绝
陈老实最近总是闹肚子。他蹲在马桶上回想自己近期的饮食。
他寻思着，自己也没吃啥啊。酒已经不太喝了。难道是最近猪肉降价了，自己炒菜多放了肉，胃肠消化不了吗？蔬菜没洗干净？土豆吃多了？按理说，不应该闹肚子啊。
小肚子又是一阵绞痛。Cao，他骂了一声。闹肚子是真遭罪。为什么不能上一次厕所就完成任务，而是每次刚从卫生间出来不久，就又想上厕所？这样反反复复折腾自己，没完没了吗？
陈嫂子一边擦地一边唠叨，“让你预约一个肠镜你怕花钱怕麻烦，总不去。拖拖拉拉难受了吧？能花几个钱？明天就去看看是不是肠炎？有病早治，省得你遭罪。”
陈老实不吭声了。去？去吧。
肠镜预约到了一个月后，这小地方，做个肠镜都这么不容易。这要是在儿子的城市，不就分分钟的事情！陈老实心里在吐槽。这一个月，他又难受不少。唉，咋了呢？
多方打听，还是办理住院更合适些，医保报销后自己花不了多少钱。媳妇非要选择无痛肠镜，那比普通肠镜贵400块钱呢，陈老实抠搜得有点心疼，还能还半个月的贷款利息呢。
不过无痛肠镜虽然贵一点点，但真是不疼啊，躺那睡一觉检查就结束了。陈老实从病床上醒来，没有什么不适。媳妇告诉他，就是肠息肉，切掉就好了。不过还需要做其他检查，咋也是个手术不是？
又要花钱？陈老实很恼恨自己这肚子，真没出息！
医生办公室。
陈嫂声音都哆嗦了，问：“‘直肠可见一不规则肿物突出管腔，表面充血、溃烂，坏死组织多，触之易出血，环周，肠腔狭窄，活检6块，镜身不能通过’这是啥意思？”
主治大夫说：“直肠占位，有多种可能，这个检查结果，建议你们转院去大医院好好查查吧，越快越好！”
……
老实人，不是应该有好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