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人间词话精读》二十六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一般认为宋代豪放词有两大高峰,一是苏轼,一是辛弃疾。但两人的豪放风格各是一类:苏词旷达,是文人气的旷达,再豪放也不失文人本色;辛词豪迈,是英雄气的豪迈,哪怕修辞再巧妙,哪怕用典再丰赡,哪怕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职业文人望尘莫及,终归是一派武夫口吻,是持金戈、驾铁马的丈夫气概。清人谭献《复堂词话》这样讲过两人的区别:“东坡是衣冠伟人,稼轩则弓刀游侠。”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其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两年有余。黄州城外有赤壁矶,是文人游赏之地,却不是三国时的那个赤壁战场。文学创作并不在乎历史考据是否过硬,苏轼也只是借赤壁之名发一下思古之幽情罢了。
这首《念奴娇》的拥趸酷爱词句里的旷达意境,苏轼也确是凭着老庄哲学的旷达精神来度过一个又一个事业低潮期的。遥想赤壁之战,周瑜是何等雄姿英发,但那又如何呢?有多少千古风流人物都被时间的波涛淘洗净尽,正如有多少庸碌之辈也在时间的波涛中被淘洗净尽一样,自己是成就与周瑜一般的丰功伟业,还是索性贬死在这小小的黄州,究竟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人生如梦,每一个梦在永恒的江流与明月面前都渺小得不堪一击,谁又晓得醒来之后究竟会看到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辛弃疾这首《念奴娇》,主题也是登临怀古,写作的时候也是处在政治生涯的低谷,换言之,无论从背景还是表现形式上说,这两首《念奴娇》可以说是高度相似的,而差异也一目了然。
这首词作于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这是辛弃疾渡江南归的第七年。七年来,辛弃疾矢志北伐,却发现南宋朝廷一派主和的声音,完全不是自己年轻时在北方所幻想的那个样子。朝廷给了他一个建康通判的闲职,对于这样一位锐意进取的豪杰而言,这样的公务生涯简直就是一种慢性自杀。登上赏心亭却寻不到半点赏心乐事,只有凭高吊古,在对古代风流人物的想象里纾解心底那份郁郁寡欢。
“我来吊古,上危楼、嬴得闲愁千斛”故意说是“闲愁”,只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自嘲。放眼四望,“虑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建康空有虎踞龙盘的地势,而在这里建都的王朝却走马灯一般地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只有自然风光依旧,“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看远处的水面上“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心随帆远,忽然被笛声惊回。
下阕转折,“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这几句用东晋谢安的典故。谢安字安石,是东晋有名的风流雅士,于孝武帝时出任宰相,但晚年颇受猜忌,于是隐居东山(会稽山)。某次孝武帝设宴,谢安列席,同时列席的大将桓伊是当时的音乐名家,当场为孝武帝演奏一曲《怨诗》,其词句有“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谢安忍不住潸然泪下,孝武帝也不禁露出愧色。
“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这两句继续谢安的故事:谢安未被孝武帝猜忌、疏远之前,曾以宰相的身份主持国政,派弟弟谢石和侄儿谢玄抵御前秦苻坚的入侵。谢玄以少胜多,击溃行苻坚大军,此即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当捷报传来的时候,谢安正在和客人下棋,看过捷报之后全然不动声色。客人迫不及待地问他战况究竟如何,谢安直到把这一局棋下完才漫不经心地说:“小儿辈遂已破贼。”辛弃疾以自嘲的语气反用其意:破贼的事情就交给后辈来做吧,我还是每天在棋局之中消磨岁月好了。
“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无人能看懂自己的拳拳报国之心,岁月将暮,年华渐老,难道只有在酒杯里耗尽余生吗?“宝镜"用唐人李溶《松窗杂录》的故事:秦淮河有一个渔夫网到了一面宝镜,可以照见人的五脏六腑,渔夫大惊失色,宝镜失手落水,再也找不到了。辛弃疾所谓“宝镜难寻",一来感叹自己的心迹无人可以体察,二来宝镜的故事恰恰就发生在秦淮河,非常切题。
“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结尾视野忽然拉远,以江头几乎掀翻屋宇的波浪暗示出时局的动荡不安。原来词人无论发尽多少牢骚,终归还是不能扭转对天下兴亡事业的一往情深。
我们看辛弃疾这首《念奴娇》,只有沉郁,没有旷达。他读过的道家典籍并不比苏轼更少,然而情之所钟,再如何故作旷达之语,也不可以折下英雄的腰杆。读辛弃疾的词,这正是最令人感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