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囚》——电影中的妈妈
文革期间,姥爷成了政治犯。从死刑缓到延期,一缓就是三十年。姥爷从劳改营回来的那天,我和妈妈一起去火车站接他。我从没见过姥爷,妈不承认她不记得姥爷的模样,她说起码姥爷的大个头会让她一眼认出来。站台就要空了,只剩一个猥琐模样的老头,当他唤出妈妈的乳名时,妈脸上出现了轻微的恶心和过度的失望。
姥爷在我家是被使唤的那个人,买早点、抓药、拿挂号信。久而久之,我们发现家里总是丢钱,姥爷有藏钱的习惯。
有次姥爷被我抓包去了电影院,也是那时,姥爷和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在劳改营里,王管教告诉他,在电影中看到了姥爷的女儿。这句话勾起了姥爷的回忆。姥爷被逮捕那天,她还在巷子里跟邻居女孩子跳橡皮筋,那时她才八岁。
姥爷打了去看电影的主意。电影院在30英里外。请假是来不及的,他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偷跑,前提是王管教能给他打掩护。于是姥爷用一只派克钢笔贿赂了王管教,在他逃跑的那个晚上,王管教救了他的命。当他到电影院时,电影就还剩最后十分钟了。看到电影上的女主角,和妈妈小时候一个样,姥爷哭得泣不成声。
姥爷赶在第二天点名前回去,身上被衣服磨得血肉模糊。
后来,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妈妈,妈妈说,当时女主角并不是她,她只是个配角,而她不能当女主角,就是因为有一个犯政治错误的父亲。我请求妈妈,不要把这个事实告诉姥爷,让他认为他曾为女儿做过一个壮举。
“其实那部电影上是不是你,他看见的是不是你,都无所谓!”我说。
小说讲述的是文革期间的事情。犯了政治错误的姥爷,不仅葬送了自己半辈子的前程,也成为了整个家庭三代人的污点。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过:不要有这样一个姥爷。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妈叫他一声“爸爸”,妈妈认为她不能当主角,逐渐从银幕消失被人们遗忘,是因为有这么个爸爸的存在;弟弟对姥爷也没有过尊重;只有我,在喊的那一声“姥爷”时,还带着些许的温度。我逐渐厌恶妈妈提起姥爷时的那种语调和眼神。姥爷,似乎并不能为妈妈或者为我们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然而在一切他能做的范围内,他都在拼尽全力。姥爷对妈妈的爱,全部都化为从管教者枪子下的死里逃生,化为他被棉服磨掉的那层皮,化为他为了看电影舍尽的身上的所有钱票。姥爷到处藏钱,不过是为了去电影院看银幕上的妈妈,他觉得,那才是他心目中的女儿,一个和悦的女儿。他不是不清楚妈妈对他的怨恨,而在他无能为力时,他试图用银幕中的妈妈来麻痹自己。所有的挣扎、苦楚,都来自于为了看“电影中的妈妈”。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他还能做什么?去看电影成为了他对人生唯一的指望,就像一根救命稻草,只有在看电影时、在被家人使唤去做事情时,他才能找到活着的意义,他才能说服自己,他在弥补因为他的入狱家人们失去的一切,尽管他能做的这些微不足道。所以,我必须维持住这个幻象,我不能让姥爷的这点执念和慰藉被拆穿。
这是三代人的不幸,也是时代的悲哀。
若我不能陪你长大,就让我倾尽余生所有去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