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爱

下班的路上如果步行，能够在回民街发现许多奇景。

街市向右走到最顶头有一家副食店，副食店养了一只大块头黄狗。狗已经很老迈了，背上的毛皮秃噜着，宛如一块破损了的旧毛毯。松松垮垮的狗奶子耷拉着，大衣纽扣般的乳头差一点就要擦到地面了-----亏它的腿还有那么长！眼神迷离销魂，眼角长期干结着两坨眼屎，如同椿树或者桃树结的树胶。它无精打采，宛如一个随便往哪儿一躺就能立刻入梦的瞌睡虫。

事实上，它睡眠的时间确实大大地超过了醒着的时间。

我周末上午半天至少要经过那家副食店门口两三趟。可以这么说，不管我何时走过，它都一动不动地趴在副食店门前的过道上睡大觉。人来车往，与它何干？近在咫尺的笑谈声、叫卖声、汽车摩托车的喇叭声，通通不入它的“法耳”，真真是“充耳不闻”了。它就那么香香甜甜地睡着，狗脸上理直气壮地挂着令长期失眠症者羡慕嫉妒恨的惬意。

不光是两条腿的人，哪怕是四条腿的猫儿狗儿打它眼前骚情地晃过，它都罔若未闻巍然不动。一只普通的土狗，已经活到了放弃“地盘意识”和放弃对野猫愤恨的份上了。由此足见，它对狗生的领悟绝对不会比一个人对人生的感悟少。

有一天，我从它旁边经过，居然见到一只胖乎乎的小奶狗趴在它的胯下拱奶。这太不可思议了！那么高龄的狗奶奶，一言不合就枯木逢春梅开......N度啦？我很八卦地跑去问副食店的主人：它什么时候生小狗了？

副食店的老板娘咯咯笑：生什么生！它都十多岁了，哪还有那个本事！小狗是被人扔到菜市场来的，哼哼唧唧地转悠了一天，没有人要它。夜里不知怎么的摸到我家后门口取暖来了。刚巧-----稀里糊涂地把老狗当娘了！”

这个副食店的老板娘是老狗的第二任主人，原先开这家副食店的人前两年去外地帮儿子管小孩去了，所以把店里的所有货物-----包括这条她一手养大的狗，一并盘出易主了。

第二任主人对老狗挺关照的，他们家的人吃什么，它就有什么吃。它爱待在哪儿睡觉都行-----哪怕占着副食店的门槛，也没人呵斥它。吃和睡舒舒坦坦的，精神抚慰自然也是有的。老板一家三口只要得了空，总会腾出一只手来给它做做“马杀鸡”：撸它的背部、揉揉它的脑袋、捏捏它的后颈子。

我想，这一家人对老狗的好是双份的。其一，是忠于前任狗主人的托付。其二，他们一家人开朗质朴，本身就是喜欢动物的良善之人。

肉团子一样会撒娇卖萌小狗要获得人类的垂怜并不难，灰头土脸窘态毕露的老狗能得到主人此等的优待，不得不说，它上辈子一定拯救过银河系！

这样的优待，它难道不该摇头摆尾感恩戴德吗？

NO，NO，NO-----它才不呢！它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又一本正经的，丝毫没有去回应第二任主人的意思。

它的第二任主人一边挠挠它的耳根子，一边说：它老得不能动嘞~

前几天的早上，我在药店门口买口罩。忽然瞧见那只老狗摇头摆尾地蹦出了这条路口-----不是脚踏实地的“走”，真的是一步一跳的“蹦”！

这并不是它惯常的状态啊！昨儿我见到它时，它还软塌塌地靠着墙跟打瞌睡呢。难不成它今天吞兴奋剂了？------那略显俏皮的步伐，依稀使我在一只高龄的土狗身上捕捉出了它的童年。

我下意识地望向它的身后。哦！促使它返老还童的，原来是它的旧主人----一对六十出头的夫妇。男人手上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娃娃，女人拎着一只口袋。老狗蹦几步，歪着脑袋等一会儿。或者，干脆调转身子钻到两位主人的中间，极力地伸长脖子去蹭那娃娃的小脚，两只眼睛晶晶亮。

女主人嬉笑着拍打它的脑袋：“啊呦，你烦不烦，老是来蹭小宁的脚。”

我和她打招呼：“阿姨，你们啥时候回来啦~”

“昨天晚上刚到。”

“这只狗看到你们这么亲热？”

阿姨笑眯眯：“可不是，一大早，我们都还没起床呢？它就跑进房间里来等了。我们走一脚，它跟一脚，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同一只狗，不同的两任主人，更不同的，是它在两任主人面前迥然不同的态度。它当然认可了第二任主人，也对他们保持了一只狗该有的温顺。但那种温顺在很大程度上，更像是覆盖在它苍老表象之上的一层掩体。它的热情、它的天真、它的欢欣与它的耿耿忠心依然是完完全全属于第一任主人的-----在他们面前，它哪里有一丝老态？！

小时候，和伙伴闹翻了脸，喜欢叉着腰骂人家是“小狗”。长大了，碰到不顺心的事或人，免不了要腹诽一句“真是和狗差不多”。词典里凡是和狗相关联的成语，大多是贬义的。

这些，对狗其实很不公平。狗永远是狗，忠诚，恋旧。人有时候却不一定是人，花花肠子一大堆，贪新。要是光贪贪新衣服、新鞋子、新车子、新房子之类的，倒也无可厚非。怕只怕，曾经发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人女人，忘却了贫贱时立下的誓言，于富贵处开了情感的小差，舍了旧爱，贪了新欢，那做人就显得不怎么厚道了-----还不如副食店门口看店的这只老黄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