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行记》
一
冬天,太阳变得巨大。
街道上商铺林立。十点,很多商铺还没有营业,他们昨天关门的时候已经太晚。这个小镇在晚上才能真正的苏醒,和这里的人一样。现在街上有的只是早起买菜的老的过分的人以及刚从酒店、酒吧出来,打算回家睡觉的过于年轻的人。
我也是过于年轻的人,几乎一夜未眠。出来之前,我仍旧沉浸在被疯狂包裹的虚无之中,像喝醉了一样,不管是昨晚还是现在,看到的所有东西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即便我尽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周围的一切还是歪歪扭扭,车子和远处的楼房出现了重影,我踩在地面上像是马上就要被什么东西拖下去一样,虽是这般,人们的脸却在我刻意集中了注意力之后变得十分清晰,我能看到老人脸上的黑斑,也能看到阳光透过年轻女孩时,像是穿过胶状体才能显现出来的光。没睡觉的感觉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连往日令人赞美的太阳都变得十分可憎,因为它现在把世界分割的愈发清楚了,亮的部分过于刺眼,暗处又十分恐怖。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是我还是太阳出了问题,总之,我眼前的世界现在竟是这样的黑白分明,太阳也愈发让我感到恐惧。
近几天的太阳变得很大,不是冬天那种灰蒙蒙的太阳,很亮,很大,像是想将它能照到的地方全部铺满金色,很是热情,但也很是鲁莽。我暂时不需要这么热烈的光,更希望要那种灰蒙蒙的,不会烧伤我的,像月亮一样清冷的光。本就昏昏欲睡,暂时认不清这个世界了,这鲁莽的阳光让我这种糟糕的感觉变得更强烈,更持久了。我刻意走在暗处的房檐下,尽量躲避这刺眼的光。
这个小镇离我家不远,我和朋友也经常来这里逛,虽说小镇的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但是和我现在待的地方还是有着很大差距,以前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个小镇有多么落后,人们有多么糟糕。说句实话,相比周围的小镇这个镇子的发展堪称楷模,但是在长大之后,再回到这个地方,心里却总是有种淡淡地挥之不去的厌恶,尤其是看到了那些老的过分且面目狡诈的人,还有那些浓妆艳抹的极力让自己变得年轻或者成熟的人。在这里,我度过了我的高中时期,总的来说,我还是爱着这个地方的,并不反感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但是却有点厌恶这个地方的人。他们的衣着与房子,与其他地方的人没有多大的区别,甚至更好,但是他们的其他所作所为,足以让一个异乡人感到厌恶。
街边一个驼背很严重的老翁正在和一个卖菜的商贩争论着一捆小白菜为什么能卖到三元钱的问题,两个人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口中的词语粗鄙不堪,难以入耳。我实在想不通为了一件小事,两个人竟能争吵到家族延续的问题。我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便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阳光依旧刺眼,鲁莽的阳光夹杂上在街边污水沟里缓慢流动的泥浆的味道让我又感觉头晕目眩,我难以在待下去,极力逃离的欲望在我脑中愈演愈烈。
我依旧在阴暗处的房檐下走着,像一只躲避阳光的蝙蝠。一条瘸了腿的狗在马路另一边的垃圾堆里翻腾着,一会儿就叼出来了一个被人遗弃的鸡爪。在阳光的暴晒下,垃圾堆与排水沟的味道弥漫在整个街道,但是人们仍旧不以为然的在街上走着,进进出出。阳光下,我加快步伐走到了奶茶店门口,要了一杯奶茶,付款的时候,店员拿起了扫码枪,我只是做出了要找现金的动作,那个年轻店员的眼睛便向上翻了一下,伴随着能咧到脖子的嘴角,不耐烦的将扫码枪甩在了桌子上,这个动作,又勾起了我对这个地方的人的厌恶。你要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定是不会承认她刚刚做出了那个表情的。直白的说,便是这个地方的人的一言一行,与这个地方的发展程度极度不符,就像在一个美丽的城堡里,住着一群嚷嚷着要煮老鼠吃的老妖婆。我从口袋里找出了钱,放在了面前的台子上,她一把把钱从台子上滑到了抽屉里,拿出了一捆厚厚的零钱,抽出了几张,摆在了我的面前。原本就不太舒服的我,在她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变得更加暴躁,更加想尽快离开了,我只好拿了找给我的钱和奶茶,咽了一口唾沫,快步向车站走了过去。
二
车站就在学校操场的外面,与学校的操场只隔了一堵栅栏状的墙,等车的人可以通过这堵墙看到操场里正在玩耍的学生,还有在主席台的台阶上晒着太阳的老师。空旷的操场,较为宽阔的马路,这里的空气总算没有了街道边下水沟与垃圾堆的味道。和我一起等车的有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一直在低头看着手机,还有两个手上拿着用蛇皮袋包着粉条的老妪,面部表情十分夸张的评判着谁家新娶进门的媳妇,只有我一个人靠在站牌上躲避着阳光,默默望向操场。
男孩子们都在踢足球,偶尔有一两个像我之前一样,喜欢和朋友散步的,其实也就是绕着塑胶跑道一圈儿又一圈儿的转,没有目的也没有谈论的主题,更像是在打发着相对自由的时光;女孩子们都清一色的分成一堆又一堆,散落在操场的各个角落,她们尽情的在人造草坪上躺着,坐着,说着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尽管学校外商铺的更迭速度惊人,每年都会上演弱肉强食的戏码,但是学校,总归来说是没有变化的,我已经离开这个地方四年了,当站在这个车站的时候,仍旧能清楚的回忆起以前晚自习前在学校操场上与朋友散步的场景。那个时候的心境与现在仿佛是相反的,面对着自习课的洗礼,我们都有着翻墙逃课出去,提前享受小镇苏醒带给我们快乐的欲望,然而,我只是一个理论家,擅长行动的同学便计算好值班老师的换班时间,与在教室的同学对好口供,然后轻轻松松的躲掉所有的摄像头,利用我面前的这堵栅栏墙“成功越狱”。我在上学期间,虽然从来没有逃课去在镇上撒野,但是在周五晚上没有自习的时候,我还是会一个人去小镇外围广场上的大石头上一边喝酒一边规划着似乎不太明了的未来。那个广场很空旷,几乎遍地都是雕塑厂做雕塑扔下的废石料,常可以看见各路神仙或者是摩西、大卫之流的给你打招呼。广场离镇里繁华的地方很远,但是也是小镇的一部分,这里到了晚上远不比镇子的街道热闹,再加上也没有路灯,所以除了一些在那里谈恋爱的情侣,就是刚刚散步回家抄近道的外地人,有时候也会参杂着一两个醉鬼。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小镇,简直就是我们的天堂,到了晚上,霓虹灯把街道照的亮亮的,各家饭店都派出了店里最能说会道的店员站在门口招揽客人;网吧的门永远都为学生们敞开,向为了上网可透支自己几天伙食费的学生们提供优质服务。那个时候,我们尽情享受着这里优于别处的设施:网吧、酒吧、餐厅、酒店。可是,现在再回来看看这些地方时,有的居然只是挥之不去的厌恶,失去了学生时代对这里的所有憧憬。然而人还是那一批人,我仍旧是我,只是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感觉到现在来看,荡然无存?我不得而知。
手里捧着甜腻腻的奶茶,我的饥饿与无力感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过度的糖分反而让我的胃翻江倒海,稍稍吸入一些浑浊的空气,我似乎都能吐出来。我扔掉了剩下的大半杯奶茶,用手支撑着站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过了一会儿,公交车在不远处的路口停下了,人不是很多,意料之中。这个时间段放在别地方恐怕正值高峰期,可是在小镇这个地方,镇民几乎不需要公交车。人人都有着自己的店铺:自家的房子收拾收拾,前面改成门面,后面改成住房,何时起床便何时营业,没有自己房子的也都争抢着租房子开店铺。所以公交车,似乎只是为了服务于来这个地方的“外地人”与上下学的学生的,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笑,几年之前,我还是要在这个地方上学的学生,坐的是这班公交车;现在,我却是要一大早坐这班公交车回家的“外地人”,坐的仍旧是这班公交车;高中时期我有多么喜欢这个地方,现在我竟然就有多么反感这个地方!
过了不远处的路口,公交车在我跟前停了下来,我站在原地,等着两个老妪和头从未抬起的少年先上了车。我长长的吸入了最后一口纯净且凛冽的空气,便跨了上去。人确实不多,但是所有的座位都有翘着腿的年轻人、抱孩子的老妇、开着外放听舞曲的老翁、拿着粉条的老妪和从我上车以来就一直盯着我看的胖女人,我和那个低头的年轻人站在车厢里,随着车的颠簸,有节奏地抓紧把手,慢慢放松,在抓紧把手,再慢慢放松。
三
车内的空气浑浊不堪,人们为了舒适的温度,放弃了自由的呼吸。那种气味是公交车上的独有的,或者说是这班公交车独有的:夹杂着人身上许久没有洗澡的味道与各种各样的难以形容的味道,不像街道上的刺鼻,却也狠狠地挑战着人们的生理极限,我尽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在复杂的气味中寻求着稍微能自行流通的空气。过了一会儿,我又捂紧了口罩,希望我口罩上的味道能稍微将这里的空气变成我的,但是一切仿佛只是徒劳。距离我要下去的地方还有四五公里的路程,途中的颠簸却让我本就疲惫灵魂与脆弱的身体更难以承受,毫不夸张,这种感觉仿佛让我的灵魂都变得不安,稍加一点外界的干扰,他似乎都要从我的头顶猛地逃离。我实在忍受不了了,便越过了一个抱着孩子的老人,打开了后排的窗户。
令我感到震惊的是,这一举动让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我的身上,包括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男孩。车里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充斥着不可思议,仿佛我打开的是大型客机的窗户,而不是这个小小的公交车。
第一个向我咆哮的是坐在后座抱着孩子的老人,也就是我越过的那个老妇。那个女人歪着脖子用不久前那个店员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大声地几近尖叫地向我质问:“你开什么窗户!”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又以同样的分贝向我吼道:“没看见我孙女正在睡觉么,谁上来都没有说开窗户,你还把胳膊伸着伸着地够!把孙女吹感冒了你给看病?我给你说,你付不起这个责任,要是我孙女以后考不上名牌大学,我求菩萨都要把你找出来!”
说她是个老人似乎是不严谨的,她看起来五十岁左右,满脸涂满了厚厚的粉底,头发油亮油亮的盘在头顶,像《西游记续集》里面的蟒蛇精,眼角的眼线歪歪扭扭,几近延到太阳穴,看得出来,她的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了,然而化妆品非但没有让她显得更年轻,反而突显出了她脸上更多的缺陷。这种夸张的化妆方式更容易让人觉得她已经老的离不开化妆品了。她怀中的小女孩正在熟睡,四岁的样子,头顶上扎着两个已经快要松掉的冲天马尾辫,蜷缩在那个女人的怀中奋力呼吸着。
她的声音把我耳膜震得生疼,但是更让我疑惑的是她说出的话,以前只在新闻上看到过这种报道,想不到的是,这样荒唐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我只是身体不舒服,想开窗户透透气。”
“你不舒服,你个年轻人有什么不舒服的,社会不是靠你们建设的?你看看车上坐着的哪个不比你年纪大,他们都没有说不舒服要开窗户,你凭什么就要开窗户,还非得开我旁边的窗户,是不是看我抱着孩子好欺负,要开窗户,你咋不开其他人的呢?欺负人你还专门挑抱着孩子不方便的,像你这种年轻人,在社会上都是祸害,一点儿也不懂得尊老爱幼!”她依旧歪着脖子盛气凌人的向我吼着。
“你个年轻人一天哪里有那么多不舒服,我们这些人都没说难受,再说这么冷的天,你还要在车上开窗户,哪里来的小娃,尽干些奇奇怪怪的事。刚在车站我就看你不正常,上了车,你果然不是个正常人。”拿着粉条的老妪说。
“我给大家说,这个人刚在车站一直靠着广告牌发呆,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又一个人偷偷的笑,饮料喝了两口就扔了,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个人还老躲着太阳,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阿弥陀佛!我的观音菩萨呦,你看他长得都不像正常人。”另一个车站老妪夸张的说到。
车里的所有人在听完了她们的话后,都停止了原有的活动,挺着自己自信且有理的胸膛,像是要除掉我这个社会败类。放舞曲的老翁,把声音调的越来越大;从我上车就一直看着我的胖女人用手不停的比划着一些动作,她身边的另一个胖女人亦是如此,不难看得出来,他们可能不会发声,但是从他们不断变化的手势中我看出了他们之间交流的手势绝不比那两个车站老妪善良!
从酒吧出来后就一直紧绷着精神的我,在这一瞬间快要彻底崩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原可以选择很多方式来反驳他们,但是在这一刻我的眼前只有黑压压的一片。同时,我的头皮感到燥热异常,灵魂仿佛也经不起这帮妖怪的审判,他想要逃离的欲望愈演愈烈,我只能尽自己的全力,一面安抚着我的灵魂,一面面对着现在的局面。然而我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又一直强调着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想打开窗户吸入一些新鲜的空气,做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我的眼睛在所有人的身上游离,伴着摇摇晃晃、时暗时明的世界,我渴望从其他人身上博得一丝丝的同情,哪怕是一个人怜悯的眼神或者动作也好,但是在我环顾了一圈之后,我从他们眼睛里看见的竟然只有厌恶。那个年轻人也是这样,我本以为我们年纪相仿,他会同情我举动,可是他只是狠狠地抓着他的手机,用其他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向我说着:你是年轻一代的败类!
瞬时间,我感到我的身体越来越热,汗水也布满了我的额头,我能清楚的感受到眼睛里迅速布满了血丝。砰的一声,车门被司机打开了,门上沉积了许久的灰尘也随之落了下来,司机的愤怒仿佛通过车门机械的发泄了出来,这时候,其他人的辱骂声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碗盖住了。车门的撞击声让我彻底没有办法再保持清醒,身体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眼前的事物全部扭曲成了彩色的光柱,在我眼前跳来跳去,然而这时候我却清晰的听到了一个雄浑且熟悉的声音——“滚下去!”
四
我艰难地抬起了头,才发现我从上车就一直没有关注过的司机竟然是我的父亲!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坐在高高在上的位子上,以一种审判式的动作握着方向盘,冰冷的眼神死死的盯着我,他眼中本有的黑色在此刻只化作了一个黑点,就像是谁不经意间用铅笔点上去的一样,迟疑了几秒,他又以那种命令式的语气对我说到:“滚下去!”
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要比我大上几十倍,所有人的眼睛在此刻变成了红色,死死的盯着我,他们面无表情,双手直直地垂在两边,似乎人人单用那双眼睛都能让我的肉体化为粉末,将我的灵魂撕成碎片。眼前的光柱飞速的转着。父亲往日亲切的形象在此刻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仿佛是一个贪婪且狠毒的国王,我还是没能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压力下仍旧站立着反抗这个荒唐的世界。我体态扭曲的倒在了车门的阶梯上,但是此刻我仍旧用仅存的力气死死的抓着门框,一方面,我已经没有站起来的气力了,另一方面,虽然我现在像个罪人,但是我仍旧依靠灵魂坚守着我作为人的最基本的权力!
正当我奋力挣扎,奢望再站起来的时候,那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握着他的手机缓缓地走了过来,在这一刻他仿佛是巨人,而我只是蝼蚁。他周身环绕着一圈圈的光环,在难闻的气味中闪烁。走到离我不到半米距离,他突然用手机不断地砸着我紧握着门框的手,他的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一些败类之类的话,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抖动,他额头上的汗珠也一滴滴的滴落在了我的身上。一阵又一阵的痛感使我不得不放弃了最后的底线,我还是松开了手——我松开了用来写作的手;松开了用来吃饭的手;松开了用来抚摸每一朵花的手;松开了用于赞美一切值得赞美事物的手。
松手之际,我知道我没能守住我作为人的尊严。这种状态下,我也感受得到灵魂的抗争,可是连他也在这一刻抛弃了我羸弱的肉体,从愈发燥热的头顶逃了出去,他没有任何声音的走了,只留下了一具空荡荡的肉体。在这最后一刻,我只能无助的看向父亲,希望在狼狈的从车上掉下去之前,在他身上得到最后的力量,来替代灵魂反抗这一车的恶魔,这浑浊的空气以及这晃眼的光柱。然而,父亲依旧用那双可怕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
连灵魂都抛弃的肉体又能干些什么,在我奋力抵抗之后,我还是从台阶上跌落到了街边的垃圾堆里。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车上传来的声音便足以让我汗毛直立,那声音像是戈壁夜晚的狼嚎,又像是乱坟岗凄惨的鬼叫。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睡觉的女孩已经醒了过来,我看向公交车时,她正在鬼叫声中隔着玻璃冲我做着让人毛骨悚然的鬼脸。垃圾堆的狗依旧在那里翻腾着,我的突然跌落也没能让它有一丝丝的反应,这个地方究竟是怎么了,人不像人,连狗也是一副得了病的样子。从车上下来之后,取代光柱与恶魔的依旧是刺眼的阳光和挥之不去的恶臭,这种感受在我上车之前就已经让我吃足了苦头,现在更是变本加厉的向我袭来,在这般处境下,我顾不得方才的荒唐和恐惧,一心只想拖着这具没有了灵魂的躯体逃离这个地方,但我不敢回家,父亲的举动已经让我对家失去了希望,我害怕那个眼神,害怕在我回家后,他们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终将把我的躯体也化为灰烬。一时间我竟不知何去何从。灵魂的逃离,没有带走属于他的负担,街上的建筑依旧歪歪扭扭,地面仿佛也无时无刻都想把我拥进它的怀抱。
小镇依旧没有苏醒,街上仍旧是一些老的过分的人和过于年轻的人。我的手因为那个年轻人,满是一道道瘀伤,那些瘀伤伴随着心脏的跳动,隐隐的疼。我的精力已经到达了极限,每走上几步,心脏都要从胸口跳出,头也变得更加沉重,可是逃离这个地方仿佛成为了本能,于是我顾不得身体的抗议,艰难的拖着这具躯壳躲避着阳光,在街道的边沿吃力的走着。
我艰难的挪动着我的腿,在快要到操场旁边的车站时,我猛的看见那个年轻的店员拿着扫码枪气冲冲的走了出来,我希望她不是向我走来的,但是在她快要走到我面前的时候,那个和刚才一样的眼神让我的希望也变作了泡影,她那个眼神是专属于我的,或者说是专属于我这一类人的,我无能的退却了,失去灵魂后我没有了判定对错的能力,肉体也只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不愿再与任何人有着任何交流。她突然一个跨步跳到了我身边,我无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她举起了另一只手,我这才看见她的手上拿着我在半小时前付给她的现金。正当我要用力开口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了我受伤的手,举起它像是获得了胜利品一样,对着街边的人破着嗓子大喊:“这个人刚刚给了我一把假钱,大家来看了,这个穿的周正的畜生欺负我了啊,刚他买奶茶给的假钱!都来看这个怪人!”我没能从她的手中抽回我的右手,只能任凭她举着,听着街边越来越多围观者的评判,看着她洋洋得意的表情,一声声的辱骂又变成了震碎鼓膜的嘶吼,和公交车上的鬼叫没有两样。
辱骂诋毁和嘲讽现在在我看来仿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身体提出的抗议,我再在这个地方多留一分钟,我便将被他们撕成碎片。那些可怕的光柱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伴随的仍旧是一阵阵的嘶吼和挥散不去的尖锐耳鸣。我感觉得到那个店员在我身上摸索着什么,但我却无力反抗,另一个围观的中年人这时提起了我的衣领,用力摇晃着,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血盆大口中发出低沉的嘶吼,伴着众人对我的攻击,我失去了睁开眼睛的力气。
五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我身上的零碎散落一地,原本眼前五光十色的光柱变换成了一条条彩色的霓虹灯,尖锐的耳鸣也成了汽车来往与人们交流的声音,一切仿佛回归了正常,那个学生时代的小镇仿佛又回来了,或者说,现在这个小镇才真正的苏醒。
各种热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着,烧烤摊上的老板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反转着手上的肉串;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孩双双结伴在清洁过的街道上走着,在各种明亮的店铺中穿插;这时候衣着不一的外卖员才在街上骑着电动车飞驰。白天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像梦一般,但是看着散落的手机和钱包,还有隐隐的痛感,我知道,白天的一切全都发生过。我回来了?小镇回来了?顾不得想这么多,虽然现在看上去一切都变得十分正常,但是我依旧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不论去哪里都行!
我捡起了地上的手机和钱包,钱包里的现金被洗劫一空,好在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还在。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年轻人在街上睡了一整天。现在的状态总算正常了,大楼就是大楼,地面也很结实,最可爱的是,月亮出来了。
虽然现在又饿又渴,身后就是繁华的街道,但是我仍旧不敢过去,害怕自己再被别人认成怪人,想到这里,那些人的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摇了摇头,拖着沉重的身子四处打量着,这种迷茫不是第一次了,我仿佛也已经习以为常。我抬头看了看月亮,最后还是决定朝它的方向走,走到它消失为止。月亮的光散在小镇边缘的路上,我一直踩着自己的影子,沿着月光慢慢的走。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我的影子突然向一旁飞奔,像是受到了谁的召唤,我看到它跑到了我的右手边,像只大黑老鼠,我这才抬头看看了周围:大卫仍旧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他的对面是弥勒佛和观世音,摩西搂着大胡子倒在了广场中央的大石头边,耶稣张开双手欢迎着一切——那个我之前常去的广场。
听老人说,人可以暂时让灵魂逃出去一段时间,但是人不能没有影子,于是我就向影子逃跑的方向奋力追着,没跑几步,我就看到了它,它正伏在摩西身上看一个正在石头上跳舞的少年,那个少年有节奏地舞动着身体,尽管没有任何音乐,他的手上还拿着一瓶啤酒,时不时喝上一口。我的影子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他,如痴如醉。我不确定别人能不能看到我的影子,于是我便装作路过的样子,打算从那个跳舞的人身边走过时,顺势将我的影子抓回来,好好教训它一顿!
白天的经历依旧让我感到恐惧,所以当我走到那个少年身边时,心里仍旧忐忑不安,但是我又必须抓回我的影子,因为现在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影子更重要了!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板,踩在广场松软的草坪上,我想装做一个路过的人,可是实在的,没有一个路过的人走路会象我这样轻手轻脚,现在的我其实更像是偷别人影子的贼,那个跳舞的少年几乎忘我,随着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我也走到了影子身边,我正打算抓住它的时候,那个少年还是看到了我,我抬头也认出了他!
他是我出逃的灵魂!瞬时间,我知道我不用再害怕什么了,我没有了多余的顾虑与忐忑,拿出了作为一个主人该有的姿态命令他们回来,可是再次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的灵魂在看到我之后扔掉了手上的啤酒,拉着我的影子一路又跑向了小镇的方向,他们一边跑还一边咯咯的笑着,仿佛在嘲笑它们的主人,嘲笑我一天的软弱,嘲笑离开了这个地方后,一无是处的我。
我不想再追着他们跑了,一天的经历足以让我再次筋疲力尽,它们的离开让我感到无尽的空虚,仿佛我失去了所有,被整个社会抛弃在了世界的边缘。我缓缓的坐在了石头上,用满是瘀伤的手抚摸着摩西的额头,回想着这一切,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里的人们这样折磨,也并不敢相信自己的灵魂会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离我而去,是我的软弱?还是连同它也不认可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了与别人的交流或者一直保持沉默,我可以活下去,也可以为了活下去变得和他们一样;离开了影子和灵魂,我甚至也可以活下去,哪怕从此不再踏入阳光,可是我怕的还是失去了自己,失去了我所爱的一切,失去了原有的自己,我立马便会迈向死亡,没人再会记得之前的我,也就像我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想着这些,我的眼前又是一阵阵的黑暗,但是我很清醒,我清醒的感觉到,我慢慢的被黑暗包围。我累了,但是我没有闭上双眼,我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啤酒,躺在大石头上看着月亮,想着未来,感受着除了月光外的无尽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