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至 1
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讨厌红色，那些曾经不屑的嘲弄被狠狠甩回自己脸上，有些喜恶是岁月强行为你塑造起来的。
想借着什么把本该爆裂但却萎靡殆尽的时间，从这血色中捞回，重新铺展开来。以为这一抹红色可以侥幸地盖过青春流逝后，脸颊上干涩的沟壑。以为而已。
黑色收腰礼裙，细跟系带高跟鞋，看似自然实则认真打理过的头发，还要在唇上涂上血一样的红色才算完整。
看上去还不够绝望吗。苏子期盯着镜子里艳红的嘴唇，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机械地拿起纸巾擦掉口红，一遍一遍反复地擦，直到嘴唇发烫胀痛。
“子期，出发吧，一会儿要堵车了……”杨沛敲了敲洗手间的门，看到走出来的子期愣了一下，“妆怎么卸了？”
“有点儿花，干脆就卸了。”
“补个口红吧。”
“颜色不太合适。”
“怎么会，红色很适合你啊。”杨沛真诚地说。
苏子期笑了，“第一次见面，怕吓着他。”
“会吗？不会吧，”杨沛犹豫地打量了一下在包里翻了翻，“要不换我这个，豆沙色不明显，口红还是稍微涂一下有气色。”
“不用了，就这样吧。”说着，苏子期先一步来到前台结账，阻止了杨沛的争抢，“本来就是麻烦你陪我去相亲。”
见状，杨沛也不再勉强苏子期。
子期是个距离感很强的人，其他方面都可以很随性，只是你要小心翼翼地别侵入她的安全空间。而且，杨沛能感觉到，这次的相亲，子期心里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顺从。
结完账，苏子期坐上杨沛的车，静静地望着车窗外川流的车辆。心情融入这幽深冰凉的夜色中，摸不透踪影。
到达目的地，停好车，苏子期刚要下车，杨沛拦住她，看看手表建议:“再等五分钟吧。”
苏子期会意，顺从地等着。
“子期，你说考虑结婚，不是气话吧。”杨沛挑起话题。
“应该，不是吧。”苏子期侧过头无奈地笑了，“有时候我也搞不懂自己。”
“我理解，咱们这个年纪从各方面来的压力都很大。我30那年结的婚，也算大龄了。一过了27还单身，家里就急得不得了。我就是例子，被烦得不行遇到个差不多的就将就了。你可得想好，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不能一着急就将就，以后有得后悔。”
杨沛想多劝慰她两句，但三十五岁，对于这个小城市来说，确实不是个轻松的年纪。
虽然杨沛的婚姻也就那么回事儿，但是至少她结婚了，也顺利地生了孩子，有得抱怨，难以想象如果她现在没结婚没孩子，要面临怎样的压力。
什么“别急，都9012年了，你总会遇到对的人，单身也挺好的，加油，我支持你”，像这种应付路人的不负责任的话，杨沛说不出口。人总要成家的，这么等下去，在婚恋市场，子期总有一天会被判死刑。
苏子期明白杨沛是为她着想，正如身边那些觉得对她的感情生活富有神圣使命的所有人一样。只是她通常不懂怎么回应这份好意。
她没办法跟他们坦诚自己是个骗子。关于自己，她几乎对所有人说谎。她活在这儿本身就是个谎言。解释起来比撒谎困难得多。她也解释不清楚。
她没想过结婚生小孩，没想跟另一个人黏在一起。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亲密关系。说到底，她害怕别人。
年轻几岁时还好，但三十五岁，抱歉，只要稍微露出一点这个意思，就开始有五花八门的揣测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最后钻回她的耳朵里，她还好，只是若是到了父母那儿就不好了。
当然，无论造成多大的不便，她得相信，大家一如既往都是出于善意。
家庭问题，性格问题，财务问题，作风问题，心理问题，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她的性取向。
她还是更喜欢男人，男人的声音、构造，力量感，和除了自己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这是约会过女生之后的真实感受。当然，除非她疯了，才会如实讲出来。
为了清净还是虚荣心，亦或是为了安抚父母的担忧，她妥协，说遇到合适的就考虑结婚。
然后，在29岁那年，她开始接受相亲。步骤大体相似，加好友，寒暄，聊天，交换照片，跟那些至少没有说什么蠢话的人见面，再想方设法搞砸它们，彼此再也不见。
这就像过时烂俗偶像剧里的桥段，无聊但有效。
所以可以说，是苏子期自己把自己推到如今的境地。所幸的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介绍相亲的对象越来越少，而且所谓的硬性条件越来越低，甚至连对方都是，一听到年纪，兴趣就减了大半。因此，要脱身还挺容易。
其实苏子期对相亲没意见，但有偏见，她觉得那是离浪漫和激情最远的形式。是跟她本人一样无趣的存在。她不喜欢自己，所以，大概是厌乌及乌吧。
时间静止了，这五分钟被扭曲拉长到苏子期以为永远不会结束。
终于等到下车的指令，苏子期松了一口气，很怕杨沛让她做出什么自己做不到的保证。虽然她很会说谎，但也怕报应。
两人进了饭店，来到预定好的房间，本已经晚了十分钟，没想到对方也还没到，“诚意”可见一般。
苏子期没说什么，杨沛先发作，“这人怎么回事儿，约好的六点……
“ 可能堵车吧，我问问他到哪儿了。”苏子期安抚着杨沛，让她因为自己被怠慢，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发了条文字消息过去，大概三分钟左右对方回了过来，“到门口了。”
不一会，包间门被推开。前后走进一男一女，男的扫了两人一眼，怀疑地问，“这间是三个9吧？”
没等他退出去检查门牌，杨沛点点头说了声是。
“苏子期？”男人犹疑地问。
杨沛摇头，往旁边撤了撤身子。苏子期微微向前，伸出右手，露出礼貌的微笑，“我是苏子期，你好，方林。”
方林不明所以地愣住了。
“哥，手，想什么呢。”方林妹妹推了推他。他这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握了握子期的。
方林握完，方昕也凑过来，“我是这傻子的妹妹方昕。你比照片里漂亮多了，一点儿也不像三十五的人。”
方昕年纪不大，二十三四的样子，夸人的方式倒是跟她哥哥聊天的感觉差不多。
苏子期笑着寒暄几句，几人依次入座。方林比开始时局促了不少，偶尔撞上苏子期的目光就不自然地笑笑。
幸好方昕和杨沛是自来熟的性格，知道怎么活跃气氛。
“向之怎么还不进来，停个车这么慢。”方昕嘟囔着给对方打电话，“怎么又挂了……”
向之，是她认识的那个季向之吗？苏子期端起杯子抿了抿，故作轻松地问，“还有人要来吗？”
“嗯，我男朋友，停车呢。”
希望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包间门被推开，季向之走了进来。就是她认识的那个。
季向之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目光在苏子期身上停住一秒。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方昕蹦起来，过去挎住季向之的胳膊，扯着他坐下。
“怎么这么慢吖。”一反刚刚的随性俏皮，一副娇嗔的模样，就差挂在他身上了。
“抽了根烟。”他直说。
“哦，进来抽呗。”方昕看上去完全不介意。
“你不是不喜欢。”季向之挑眉。
“我是不喜欢别人在我旁边抽烟。”
苏子期很怕听见她接着说“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幸好没说。
季向之微微弯起一侧嘴角，苏子期又见到那个久违的漂亮的酒窝。
“这是我男朋友，季向之，这是我……未来嫂子苏子期！”方昕故意拉长语调，调皮地看着苏子期。
苏子期尴尬地笑笑，方林假意呵斥，“国外待久了，开玩笑没轻没重的，你别介意啊。”
苏子期挂着那个微笑，摇摇头。杨沛见状赶紧转移话题，“季部，好巧，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一直想请你吃饭呢，奈何你总是那么忙，约都约不上。”
“诶，你们认识吗？”方昕好奇地问。
“季业是我们上级领导，我们全要看他眼色行事呢。”杨沛玩笑般地说。季向之不以为意地应和着笑了笑。
“对了，子期，你们不是也见过吗，我记得你去他那儿送过几次材料。”杨沛问。
“是吗？亲爱的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我还特意问过你呢。”方昕转过头去奇怪地看着季业。
“我去的时候，他都没在，没碰到面。”苏子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说这个谎，但还是主动帮他遮掩过去。
季向之看向她，眼神别有一番深意。
“哦，这样啊，你们也是一个系统吗？”方昕好奇心被挑了起来。
“是，我在区里负责的业务有一部分是你男朋友直管的。”不知道为什么没叫他的名字，而是强调了“你男朋友”。
“宝贝，你从来都不跟我聊工作的事，原来有这么大权力呀。”方昕一脸骄傲地看着季向之。
“没有，你最大。”季向之岔开话题，语气平淡地说着情话，不但不油腻，反而有一种反差的魅力。
方昕显然很吃这一套，“那你可不能欺负子期。得罩着她。”
季业喝了口茶，似笑非笑地说，“欺负是不会。不过，你也要问问人家需不需要我罩着。”
“肯定需要啊，我是经常糊里糊涂会犯错的那种……”苏子期保持礼貌的微笑，两人对视一秒，目光立刻错开。
“没关系，大家都会犯错，向之领导要是跟你较真儿，就来找我。”方林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面宣誓了主权，一面显示自己的实力，压制了季向之。
只不过在苏子期看来有点用力过猛。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季向之，季向之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诶呀呀，这就开始护起来了……”方昕打趣到。
子期应和着笑了，说，“不好意思，我先去下洗手间。”
“我跟你去。”杨沛跟着出去，一面补妆一面压着声音说， “子期，原来你憋着大招呢！要不是刚才方昕提到她爸，我都不知道方林他爸是……”杨沛把那个名字咽下去，“我说这次怎么没在聊天阶段就腰斩了，还想着这小哥哪儿能吸引你出来见面。原来如此！”
杨沛可能是太激动了，生活中没接触过这么位高权重的人，一时心直口快，完全没意识到这段话把苏子期影射成什么样的人了。不过，苏子期并不在意。
“刚回来没正经工作都是暂时的，想干什么他爸不能给安排，就算不工作都没问题啊。而且方林身高长相谈吐性格都是上乘，这回总算和你心意了吧，啊？怎么样怎么样？”杨沛兴奋地问她，好像今天来相亲的是自己一样。
所以，身高长相谈吐性格上乘，外加家世显赫，就不算将就了，对吗。
当然，这话苏子期没有问出口，怎么能讽刺别人的好意呢，更不能把对这世俗单一死板标准的怒气牵扯到真正关心你才想让你依附其生活下去的人身上。
“嗯？”苏子期只轻声应了一句。
“合着我这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进去啊，想什么呢？”杨沛揶揄到。
“想这饭吃得有点尴尬。”苏子期如实说。
“也是，他们人太多。不过竟然有意外收获，万万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季向之。你知道他多难约。我上周加他好友还没通过呢，一会我当面问他，肯定不好意思拒绝，你不介意吧？”杨沛试探地问。
苏子期摇摇头，无奈地笑了，“我不介意，不管以后如何，桌上这几个人你随便接触。只是，季向之这么难搞，一定要从他那儿突破吗？”
“难搞但是作用大。这年头，光内容做的好不行，人情分不能不考虑啊。不说别的，就年底的目标差异化考核最后拍板儿的是他。而且，市部里大事小情，基本上他的意见起到百分之八十的作用，下一步的提职年限据说也快到了，现在看这势头，没两年准提，不趁现在打好关系，以后就更接触不上了，这是人脉投资啊投资。”杨沛压低声音说，“而且，你看连女朋友选的都这么对，一看野心就不小。”
“是吗。”苏子期心里咯噔一下，“方昕还不错，人漂亮，性格也好，又年轻。”
“不看你我还以为佳艺在我旁边说话呢。那你更漂亮，佳艺性格更好更年轻，他怎么看都不看一眼呢。现在可不是只有女的挑男的了，男的也一样，外貌性格才华都不重要，爹是谁最重要。谁不想打破天花板，少奋斗几年。大家都一把年纪了，爱情早就不是必需品了。”
杨沛这段话说的没错，但苏子期心里还是一阵唏嘘。
“哎，要是让佳艺知道季向之有女朋友了，这小可怜得伤心坏了，明天给她买点儿爱吃的过去祭奠一下她夭折的暗恋。”
苏子期看着镜子里略显苍白的素颜，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只口红，还是没有拿出来。
离开洗手间，方林正在包间外面站着等她。杨沛识趣地先回去了。
“是不是不太自在。妹妹非要跟着来，拿她没办法。”方林抱歉地说。
“没事，方昕很可爱。”
“要不咱们俩换个清净的地方聊会天。”方林提议。
“就这么走了不太好吧。坐一会等大家一起走吧。”
“那好。”方林为苏子期开了门，苏子期欠欠身进了房间。
刚坐下没多久，方昕提议去KTV续摊 。
“我还有点工作没做完，明早要交工，不能一起去了。”苏子期面露遗憾。
“那咱们改天。”方林急忙说，“都吃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干完工作还能早点休息。”
“好。”苏子期感激地看向方林，方林了然地笑了。
五个人，只有苏子期和方林没喝酒，其他人为了活跃气氛都陪着喝了点酒。而苏子期又不太会开车。
“我开车挨个送你们。”方林提议。
“不用了，我跟杨沛打车就行。”苏子期婉拒。
“那怎么行，大晚上的不安全。上车吧。”方林坚持。
“对啊，上车吧，要不我们都不放心。”方昕应和到。
苏子期和杨沛不好再推辞，便上了车。
三个女孩儿在后，季向之坐在副驾。先去送杨沛，看着杨沛下了车，等到她上楼开了灯回完消息，车才开走。
“你们俩都回哪儿？”方林问。
“去向之那儿。”方昕问，“行吗？”
季向之点点头。
“又不回家。天天腻着向之，也不问问人家烦不烦。”方林话听着难听，语气里却满是宠溺。
“你烦吗？”方昕凑上前去撒娇地问季业。
季业笑笑握住她伸过去的手说，“不烦。”
“你看吧，反正以后结婚了也要天天生活在一起。”
“以后是以后，而且，向之说娶你了吗。”方林调侃。
“哥你真烦！”
季业和苏子期听着兄妹俩的拌嘴，时不时地配合几声笑。但不插一句嘴。
车在季向之家楼下停了下来。向之下了车，给方昕打开车门。
“走啦，改天再约哦子期。拜拜。”说完挎住季向之的手臂。
苏子期侧头看着两人般配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要不要来前面坐。”方林试探地问。
苏子期不想动，嘴上却说“好”。
坐到副驾，季向之刚刚做过的地方，似乎还留着他的味道，一股淡淡的茉莉香。
楼上有一家的灯亮了，不知道是不是他们。
“你本人的感觉，不太一样。”方林说。
“哪里不一样。”
“本人更暖，手机后面的你，有距离。”方林谨慎地措辞。
他很聪明，没有提她发给他的那张失真的照片，也没有任何越界的关于外貌、家庭等等容易引起不适的问题。
“真巧，你也一样。”
方林笑了，他能听出苏子期言语里的讽刺，也许是因为他确实心虚吧。本来不对这次相亲抱任何期望，就当做一个任务去完成。屏幕那头的苏子期没有引起他任何的兴趣，他甚是怠慢。
然而，见面之后，他得到了一个惊喜。
对苏子期有很多好奇，都踩在易燃易爆的点，以现在的气氛，还不能碰不能问，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苏子期自然没去猜测方林的心思，她一直被一个问题纠缠着，方昕跟季向之一起回了家，今晚他们两个会做什么。季向之会不会想起她呢。
季向之很难不想苏子期。因为方昕不停地跟他提起她。
“我哥这回真是捡到宝了。”方昕洗完澡围着个浴巾蹭到季向之身边，“苏子期一点都不像三十五是不是？”
季向之嗯了一声。方昕接着说:“你说，在你们单位，不，在你们整个圈子里，苏子期能不能排上前三。”
“哪方面。”
“颜值啊。”
“我没排过。”
“那现在排一下呗。”方昕把下巴搭在季向之肩上。
“排不出来。”
“怎么排不出来呢，你就想想还有谁比她好看呗。”方昕笑嘻嘻地说。
“想不到。”
“是想不出来有人比她好看吗？那她就是第一，部花?区花?市花?不对，应该怎么说……”
季向之一把抱起方昕，看着她已经挂不住的表情，知道不及时结束这个话题，可能要纠缠到天亮了。
能让她忘了这个话题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季向之扯掉方昕的浴巾低声说:“你是第一。”
风暴平息后，季向之看了一眼睡着的方昕，下床去阳台抽烟。
手机震了一下，他看了眼时间，十点半了。
点开苏子期的对话框，发来一张表格的照片，又附了一个问题:第三栏填错了怎么办？
季向之没回她，把两人的对话框往上拉了拉，以前问问题前，都先友善地叫一声向之。
点进苏子期的朋友圈。十点二十八的时候，分享了一首吉他曲子——《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季向之点开，把音量调小，手机放在一边，一面抽烟一面听了起来。
苏子期趴在床上第N遍循环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手机搁在一旁没去看，她知道，今晚季向之不会回她。她压根也没期望他能回。他只要看到苏子期三个字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