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卜
且说屏儿自昨日翻了翻尼采语录,奥义诸书,原想记他几句,好与师兄斗嘴逞能,便生吞活剥,看了一夜,弄得头脑发涨,神思恍惚,睁眼闭眼,绿字狂舞。
陆庵见屏儿眼皮红肿,问道:“屏儿哭什么?”
屏儿抹眼叹道:“学生哪里哭了,昨夜没睡好罢了。本想好好用功一回,谁知看了几本书,到似吃了几大碗青城腊肉,弄得脑袋火辣辣的。”
陆庵笑道:“读书如炖肉,猛火烧不烂,也是急不得的。学问只是教人心安理得,吾生有涯,而知无涯,但得其源,何愁到海。尼采大贤,只破诸妄,却未见真,奥义诸篇,文自天启,师徒相授,辗转至今,三千弱水,瓢饮可矣。这两天,好好休息下,我正好辟几天谷,清清肠胃,你不用管我吃饭。”
屏儿道:“我也无事,却不知柱儿现在如何,我听说狂犬病又叫恐水病,发病怕水,治不好要死人的。”
陆庵点头道:“此病虽然凶险,中西皆有治法,只是人的寿夭也有定数,原不可独责医药,尽人事以听天命,心安则无惧,不必担心。我已教石头一早送药去了。”
屏儿那里心安得了,见桌上正好一本《周易正义》,便拿起问道:“先生可以用易经算一卦吗?”
陆庵看了一眼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善易者不占。且卜法多矣:虎卜、鸟卜、牛蹄卜、鸡卵卜、紫姑卜,相思卜。”
屏儿将易经放下,惊问道:“什么叫相思卜?”
陆庵笑道:“明清女子卜所爱何日远归,抛鞋为占,仰则吉,覆则否,也叫鞋卜——难道屏儿也有相思的人?”
屏儿涨红了脸,连忙用手捂住,即又放开手辩道:“我只是好奇而已。先生别拿我开玩笑,请师父好歹替柱儿卜一卜,看他急也不急,怎么卜都可以。”
陆庵见推脱不了,便道:“好罢。难得大家都喜欢柱儿乖巧,今天试试鸡卵卜如何,你去煮几个鸡蛋,熟后察验蛋黄,有黄则愈,无黄则病。卜过还可当早饭吃呢。”
屏儿道:“先生哄人,哪个鸡蛋是没黄的。”
陆庵仰头看着窗外天空,将紫须一理,背了手道:“造化难测,万物不齐,你不闻双黄,三黄蛋乎,无黄蛋也是有的,只是孵不出小鸡而已。我何时骗过你。无黄蛋偏小,不过小蛋却未必是无黄蛋。你闭了眼,随手挑几个蛋拿去煮了就行。”
屏儿将信将疑,揉揉眼睛,困意皆消,头也不胀了,飞舞的绿字也不见了,倒是肚子咕咕叫了几声,觉饿得慌,便安心煮蛋去也。
四
屏儿煮了鸡蛋,看见都有蛋黄,觉是吉兆,柱儿想必无虞,便心定下来,高兴吃了两个,又问陆庵要不要,陆庵摇头告知,决意辟谷,莫再烦问。
陆庵一日未食,夜来神清气爽,难以入睡,将那小道藏《云笈七签》拿来披阅,直至五鼓时分,睡意微醺,朦朦胧胧至一树林,林里全是松树,阴深蔽日,乱石堆旁,看见一人,影子有几分熟悉。
陆庵方欲迈步,不觉得轻轻地已飘至人前,只见那人手拿锄头,穿着旧式长褂,埋头挖坑,坑广方丈,其深过膝。
忽然,那人猛一回头 ,看见陆庵。
陆庵惊道:“二爷,怎么是你?”
那人把锄头竖着放了,站定笑道:“峰儿,我正是你二爷,陆晴轩,这几日下雨,屋子滴漏不停,所以我想把这坟头重新修理一下。”
陆庵惊住,心想:“二爷仙逝已五十余年矣,如何认得我,如何知我名字,如何自掘坟墓。”
陆庵飘至一边,打量二爷,只见二爷形容清瞿,略显憔悴,却有一团和气,并不可畏。陆庵欲言却似不得言。
晴轩从脚旁捡起两根骨头,拂了上面的土,深深叹道:“我这老骨头也得好好打扫收拾下,你看到处散着,风吹雨打的,难怪我总觉得风湿腿疼。”
旁边斜放着一书,正是徐译《苏鲁支语录》,一台方砚大如脸盆,上有两只鸭子,竟是活的。
晴轩又叹道:“这书也破了点皮,应当好好收藏才是。砚台又非印章,哪来的残边,只好拿了去喂鸭子,可惜!可惜!”
陆庵看得发呆,想到是在梦中,只觉得一股磁力全身紧紧裹住,耳边嗡嗡作响,动弹不得。
晴轩埋头继续挖土,忽一转身,从头到脚,如纸着火,歘然烧尽,踪影全无。两只鸭子化作两道墨烟,也倏然而去。
陆庵一下惊醒,后背尽湿,虽知只是一梦,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从未有梦,真实如此,清楚如此。
陆庵起来擦了汗,连喝几口冷水,感觉疲倦,又倒在床上深舒一口气,回想旧事,不禁泪目。
陆庵对二爷的印象大多源于老辈亲朋的一些零碎的回忆和传说,并家里二爷遗留的那个竹箱。
从小陆庵时常翻弄箱里的宝贝,一台四方砚,几枚印章,吕凤子,丰子恺,徐梵澄等的几本书和画稿,及二爷的一副自画小像。
方砚掌大,盖上阴刻两只麻雀竹枝上站了,欲飞却止,寥寥几笔,栩栩如生,旁镌几个小字:阿寿戏笔。可惜一面边角,被陆庵幼时,砸胡桃给弄残了。所幸罗汉图集,尼采语录几本书和画稿保存完好。
这些皆是二爷晴轩公身后遗物。晴轩公在时主持当地濂溪书院,中西艺术及宗教哲学,学子皆可自由研学,无奈正值英年,遭逢时难,被迫落水而亡。
陆庵受其影响,自小杂学旁收,无书不读,也在那神秘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寻绎不尽的世界。这个世界像一无边的网,结结相连,重重无尽。
其中一个重要的结就在那长满松树的小山岗附近。六十多年前,那里来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也走了很多人。那里巧的也是柱儿的老家,壁山青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