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气》:勇敢的心
人间烟火气,讲述普通人自己的事儿!
这个周末,微信朋友圈里开满了花,那种春意似乎都要透出手机屏幕,扑倒你脸上。看多了各种疫情的报道会让人心烦意乱,于是,安心读书思考,整理《人间烟火气》专栏,编辑大家发来的故事,成为难得的私人享受。
今天是周日,推荐的文章是优秀青年导演屈志鑫老师的一篇《勇敢的心》,这是一个发生在“非典期间”的故事。记得在此前的文字里提到过,非典时,我已临近大学毕业,而志鑫恰逢中学时期最灿烂的年华。不同的视角和感悟,自然折射出彼此不同的人生。从这篇文字里,已经能让我们体味到志鑫对人、对青春、对生命的种种细致入微的洞察,显然,少年的他已经能用自己的观察、聆听去理解人们复杂的性格和隐藏在其行为背后的真实想法,而这些,都是成为一个优秀导演的必备素质。
2019年,在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融创会颁奖典礼上,志鑫带着他的《谋杀白玉兰》杀出重围,获得“最佳青年导演奖”项目。这次颁奖典礼的终审评委包括了管虎、王小帅、焦雄屏、蒋雯丽、方励等著名电影人,志鑫能获奖,殊为不易。
屈志鑫导演获奖证书征得志鑫同意后,这篇文章与大家见面,配图也选择了《想见你》的其中一幅海报,虽然一个在台湾,一个在张家口。但是青春的感觉,大抵是相通的吧。
最后,感谢志鑫授权首发这篇《勇敢的心》,让我再次重温青春。百度百科有“屈志鑫”的词条,大家有兴趣可以检索了解下,曾经作为导演、编剧、剪辑师、作家的他的一些履历。祝福他未来能在导演这条路上坚持自己,拍出更多优秀的作品!❤️
勇 敢 的 心
作者简介:屈志鑫,河北张家口人,毕业时做过几年记者,后来又做过很多年剪辑师,现在是一个仍然在追梦路上的青年导演。
青年导演屈志鑫新冠肺炎抗疫的一个多月来,我做不了什么贡献,只能待在家里看电影。我是个导演,看电影既是本分又是爱好,不喜欢的片子也会逼着自己看完,而遇到喜欢的,更是要翻来覆去看很多遍。这几天突然想起来,我这种近乎变态的观影习惯正好是和另一次疫情紧紧连在一起的,那就是2003年的非典。
那一年也是春天,也同样到了该开学的日子,非典悄无声息地爆发了。
我们张家口距离疫情严重的北京不足300公里,城市之间居民的往来交往非常密集,自然也就恐慌起来。父母们都去超市里抢购陈醋,拿回家小火慢炖,据说可以消毒。我们这些孩子被那酸气蒸的通体翠绿,好像晒在窗台上的腊八蒜,就盼着上帝想要吃饺子,能打开罐头瓶儿给我们捞出去。
班主任扮演了上帝的角色,打电话让我们去一处非常偏僻的小公园集合。
“今天是咱们开学的日子,你们也该收收心了啊。不过现在是特殊时期,学校决定让大家在家学习啊。你们拿出笔来,我给大家留点作业啊。作业也不多,主要是让你们预习一下啊。在家里多锻炼身体,少去人多和离医院近的地方啊。”班主任每说一句,都要运气发力,毕竟在公园里喊话和在讲台上讲话是不同的。
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兴奋,转头去看好朋友强强。这时他正拉开自己的口袋,引我伸手去掏。在羊肠九曲秘而不宣的黑暗中,我摸到了那张如冰玉凝脂一般的光碟,那张表面印刷着微微凸起的图案,仿佛正在悄声与我传递暗号的镭射光碟。它真圆啊!在我十多岁的人生经验里,从没有摸过任何一样东西,能有如此圆润饱满的形状。
我与强强相视一笑,行同狗彘。
当时强强姥姥的身体不好,他父母长住在隔壁小区的姥姥家照顾,于是我俩便独占了一个可以密谋的基地。
“快拿出来吧。”我拉上窗帘,对强强说。
“嗯。”强强点头,郑重地伸手进口袋中。
然后在那张缓慢出现的光盘上,我看到了一个穿裙子留长发的蓝脸男人在怒吼。
“这是什么东西?”我当时的表情,因为受到惊吓也扭曲起来。
“大片儿,好莱坞的,十项奥斯卡提名,拿了五项大奖呢!”说这话的时候,强强眼睛里泛着矍铄的光芒。
“谁要看大片儿,电视里不是天天都演?”我着急了。
“怎么叫天天呢?一共就演过两回,每次看不完就中午了。我还得早点断电让电视散热,我爸他进屋第一件事儿就是摸电视后面儿。”强强也急了。
当我们去光碟店换碟的时候,才发现所有店铺都接到通知闭店歇业了。我俩一遍复遍地看那部名叫《勇敢的心》的电影,看着那群不穿内裤的男人杀过来杀过去,看着主角威廉华莱士如何爆发非人的勇气,看了整整一个礼拜。
《勇敢的心》到第八天,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领受了电影里那颗勇敢的心,就硬拉着强强去爬山,打算在山顶找个地方和他比试一下胆量。因为疫情的缘故,山上锻炼身体的人稀松了许多。大家一改从前三五成群的习惯,全都以口罩遮面独自疾行,仿佛是相约去围攻光明顶,又不忘平日里暗斗恩仇的江湖掌门。
在掌门们也绝迹了的山崖上,我们发现了一块伸出崖壁一尺多长的石条。它在崖顶边缘向下大概半米的地方,下面就是毫无阻挡直通山底的陡峭石坡。我俩确认过石条的坚固之后,决定比比谁敢站在石条上,像华莱士那样冲着深渊咆哮。
到达那块地方,最直接的方法是从崖顶踏上去。我伸腿去探,结果高估了腿的长度。假如要安稳地触到石条,必须向下轻跳几厘米的距离。这几厘米看似不长,却立刻让我联想到了踏着正步过石桥的那支英国军队。我于是又绕到崖壁的侧面,看看能不能从侧面跨步上去,结果也同样因为几厘米无处抓握的距离,使我产生了恐惧。
强强看我怂了,心里放松了许多。他将我拉到一边,要我见证他创造奇迹的时刻。
“你可比我胖,我觉得不太行。”我看着强强两百多斤的身体说。
听我说完,强强站在崖边突然不动了。他向那奇异的地点暼了一眼,又回头瞅了瞅我,眉头紧锁咽了一口吐沫,说:“对了,你说你买了个什么?软木做的羽毛球?”
“是,”我说,“弹性特别好。”
“走试试去,老师嘱咐让多锻炼身体。”
“好。”
我俩自此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块石头的事情。
羽毛球就开始成为了我们每天上午的必修课程,《勇敢的心》的观影频度缩减为一天一遍。可即便如此,没过多少时间,无聊还是汹涌地淹没了两个热情无处安放的大小伙子。在智能设备和网络还不普及的时代,时间总是被主动的行为填满或消耗,连混日子都是清晰和连绵的。我们把羽毛球拍垫在屁股下面,坐在院门口的花坛边上,拇指和食指捏着那颗高级羽毛球,从它的上缘单眼瞄准出出进进的人们,看谁的脸和这个软木的身体最为般配。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那年的第一场春雨才在半小时前下过,天地间呈现一种赭石色的朦胧。但女孩子校服上的白色条纹、包裹着脸蛋儿和鼻尖形状的白色口罩、以及前额柔软的头发下面盖不住的剔透眼眸,却在那朦胧中显得格外光耀夺目、熠熠生辉。地面的积水正在缓慢渗透进地下,将冬日累积的煤烟之气和瘟病燥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将目之所及的一切洗得不染微尘。鸟鸣喈喈春风缭乱,女孩整个身体都缩在那宽大的校服中,只有脚踝裸露在校裤和低帮运动鞋中间的空档处,纤柔得令人怜惜。
“快起来,别懒了。”强强命令道。
我立刻跳起来,抽出了屁股下面已经弯掉的球拍。脚下的旅游鞋发出了在橡胶地板上扭动的吱吱声,耳边也响起了体育馆里声场空荡的欢呼回响。“还有最后一分钟!”赛点播报的男声里,听出了西德口音。日本精工的石英计分器上,哗啦啦传来的是不锈钢齿轮和红杉木字牌运转的碰撞。
完全不知道臆想持续了多久,直到女孩儿走远,一切才又重归平静。
“她是谁?”我看着远处的背影问强强。
“小雪。”强强说。
然后,他呆呆地,深深地,长舒了一口气。
小雪一家搬到这个院儿不到半年的时间。强强听父母聊单位人事变动的时候,知道了她的名字。之后我俩就特意每天到她经过的地方去打球。那颗软木球遭遇前些天的暴力蹂躏,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羽毛,球路开始脱离空气动力学的束缚,变得诡异和癫狂。球拍也因为时常戳到地上,顶端的拍线被磨断,漏了一个刚好避开来球的大洞。我俩在适应各种悲惨条件的同时,打球的身形也跟着滑稽起来。
大部分时候,小雪会直接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有的时候她也会停下来,看着我俩愚蠢的模样笑上几下。但我们从来都不敢和她说上一句话。
《勇敢的心》那张光碟上,有一段男女主角缠绵的戏份。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段的画质开始比其他部分更快地损耗了,看的时候粉绿相间的马赛克越来越多,还相伴发出啪啦啦的爆响。直到有一天画面彻底不能再动一下,久久地停在了苏菲玛索的特写上。
“你看,苏菲玛索的眼睛,像不像小雪。”强强看着电视问我。
“不像。”
“我觉得可像了。”
“一点都不像。”
强强从沙发上坐起身来,脸上露出一副吞不下又吐不出的神态。
“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强强说。
“啥?”我问。
“我好喜欢小雪,我好想和她说一句话。”
我有点懊恼被强强抢先这么说了。
“那就去说嘛,”我说:“再见到她,打个招呼。”
“可是可是......”强强的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
“你真怂。”我不耐烦了。
“不是怂!我,我,该怎么办?”强强抖动着。
突然苏菲玛索也抖动起来,碟机又开始扫描。光碟的自动检索跳回了上一个段落,“打,可能会死,逃跑则能活着……至少一阵子,然后过很多年,死在床上。但是,你们愿意用这些年的时间,来交换一个机会吗?就一个机会!那就是站在这里,告诉你的敌人,他们可以夺走我们的生命,但是,永远夺不走我们的自由!”
这段我们早就熟记到厌烦的台词,即刻变得意味深长。日头正随着电影剧情的深入,一点点走向尾声。夕阳斜射进南面大楼的窗户,穿透里面的每一个房间和每一个人,投到我们这里。那栋苏式大楼里的实木楼梯扶手和水磨石地面,以及台阶边缘防滑的钢筋条,早就在世事的更迭中告别了它们的黄金时代,现在却被时间打磨出了真正的金色光芒。有大夫和护士穿梭在那金黄的空间中,穿梭在那间传染病医院老旧的住院大楼里。他们看起来既疲惫又紧张,时刻准备面对一场殊死战役的到来。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在中国广阔的土地上,数以亿计的普通人也在用他们的无言和果敢宣誓着对抗贫病的勇气。世界将会在他们安静的牺牲中领悟到,这个民族从此不会再被征服。
我们当时还不甚明白大人们做的事情将意味什么,只是感觉磅礴的大宇宙和我们这些小蝼蚁在某一个时空维度里,会无间地结合在一起。电影一直放着,对面的医院里暗流涌动,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黑了下来。
强强打算制造一场意外,来消解直面小雪时的尴尬。可依我看来,这个计划本身才是最尴尬的,但他已经容不得自己后退。
早上我们还是照常在楼下打球。看到小雪出来,强强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便使尽全身的力气将羽毛球朝小雪抽了过去。当那颗没了毛的木塞子像子弹一样射向强强的心上人时,他爆发出了高亢而悠长的怒吼,用自己的身体去拦截厄运的降临。那一刻,挥舞战斧冲出迷雾的华莱士复活了。
本打算正面将球扑开的强强因为体能实在有限,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姿势,就背朝着小雪重重地躺了下去。女孩儿被他撞倒,搓破了脚踝和手肘,怀里抱着的一本词典也撕成两半。小雪吓坏了,看着踝骨外侧一片破了皮的地方像出汗一样渗出血来,眼泪也跟着渗了出来。
天哪,小雪她哭了。
相比流着血的伤口,女孩子的眼泪更有力地摧毁了我们意志。我俩手忙脚乱地扶起小雪,想拉着她去消毒包扎。很多人围观上来,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小胖子砸下来肯定骨折了,有的说别去医院会感染非典,还有的说停课是滋养流氓的温床。我看到豆大的汗珠从强强满是泥土的后脑勺流下来,顺着脖子淌进了衣领。他大张着嘴,翻着门牙,盯着小雪的脸不吭一声。
小雪抬起头来看了强强一眼,就在那一瞬间,两道热泪从强强眼角流了出来。只有我知道,那是心疼和内疚的泪水,是人类在面对亲人的灾祸时,祈求痛苦转嫁到自己身上的卑微的泪水。
“没关系的,我没事,他也不是故意的。”小雪突然说。
那女孩儿忍着疼,自己站了起来。她并没有责怪我们两个的鲁莽,反而为了安慰强强,擦掉眼泪冲着他笑了一下。
强强的脸一瞬间由白变红。
不知是巧合还是记忆的偏差,我记得花坛里种着的桃花和杏花,在那一天全开了。
第二天,我照常去找强强锻炼,在楼下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他。又到他家去找,也没有找到人。正好碰到他妈妈回来,说他老早就出去了,还以为是去找我。我说知道了,他肯定在我家等我呢,就离开了。
我当然猜到了他的约会,不好说明,于是自己沿着爬山的故道施施而行,内心无限落寞。走到山顶的时候,远远看见山崖的边儿上露着黑黢黢的一丛黑毛儿,在山峰的撩骚下轻轻摆动。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强强。他稳稳地骑坐在之前我们不敢踏足的那块石条上,背靠着垂直的崖壁,从远处看,只能看到他露在上面的头发。
“你怎么在这呢?”我趴着逼近悬崖边,低头问强强。
强强特别镇静,目视远方,脸上露出看穿世事的成熟。
“你看那边,多漂亮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强强说。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山坡的腰线放缓之后,延伸至极远的远方。那里土地平阔地势低缓,桑干河数亿年冲积而成的河谷平原正在春风的抚慰中结束沉睡。五千年前,轩辕大帝就是在这里击败神农和蚩尤,一统了华夏部落。今天两个做着英雄梦的懦弱少年,竟然有幸看到了黄帝眼中同样的春天。
“你一早上都在这儿吗?”我问他。
“早上我去找小雪表白了。”强强还是看着远方,“本来就想看看她的情况,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
“然后呢?”我问。
“然后……”
强强轻叹了一口气,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过了很久才微微地摇了摇头。因为角度的别扭,我看不到强强的眼睛,没法猜他的表情。
“哦。”我答了一声,“咱们回去吧,接着看电影去。坐这儿多吓人。”
“没什么,没什么。”他反复强调着,“可是我还是有点难过。”
我不知道还能再如何安慰他,只能呆在一旁。
“你知道吗?”强强停了一会,说,“昨天小雪冲我笑的那一瞬间,我突然什么都不怕了。就感觉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她的开心和健康比一切事情都重要。为了这个,我连死都不怕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能吓得住我的东西。这种感觉真特别。”
强强所表述的感受,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尚还不能体会。我只知道今天和昨天,在他的身上,发生了某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嗨~~~”他突然冲着远方大喊了一声。
声音的共振穿过胸腔,透进他背后坚硬冰冷的花岗岩石壁,变得雄厚而深沉。回声一波接一波在山谷间盘旋,好像五千年前古战场上的嘶号。
《想见你》海报过了很多年,强强读完大学再回家时,已经减肥成了一个帅气的大男孩儿。当时他正在勇敢地追求一个漂亮的姑娘,这个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他再也没有害怕过不辨前路的未知,一直为了更壮阔的世界和更美好的生活不懈地拼搏着。
而我呢,后来竟然再也戒不掉翻来覆去看一部电影的习惯,《勇敢的心》成为了日后我走上电影创造道路的启蒙。
2003年的非典很快就过去了,那一年的经历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是一切勇敢的源泉。
我想,当时我们在山崖上下的勇气赌注,强强已经获得了胜利。(完)
2020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