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迷津 惟其自渡——读史铁生《我与地坛》
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明明知晓很多道理,用来劝解别人的时候,可以天花乱坠、唾沫四溅;也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但凡有一点丁儿落到自己的身上,却是怎么也迈不过去这个坎。人心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古潭,人生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暗河。觅渡,觅渡,渡何处?
我是个急性子,也是个完美主义者。不仅想快点把事情做完,更想把事情做漂亮。心态总会随着手头上的事情变化,而这点滴变化,又往往会反映在身体上。近日里,我又走进了这样的一些死胡同里,七转八转之后,出来不得,心里的焦虑如翻滚的泉眼一样,一直咕噜咕噜不停。在这样的境遇中,我重逢了史铁生和他的《我与地坛》。
此番读来,我看见,这篇一万三千多字的长文,其实只有四个字,那便是“对抗”与“理解”。更确切的表述是:由对抗走向理解。史铁生对抗母亲,对抗命运;他又试着理解地坛,找回自我;再试着理解母亲,继而理解时间,理解人生,理解命运,理解生命。史铁生认识到:母亲是苦难慈爱坚忍伟大的,是每个人生命和精神历程的起点;时间无处不在,它以各种形式呈现,并荡涤一切;人生有多样性,它是被欲望支配的,而欲望又是可以超越的;命运则具有相对性和偶然性,在命运面前,休论公平;生命会流变,有轮回,它生生不息……带领史铁生由对抗走向理解的,是地坛。
(一)史铁生的地坛
我到过地坛,它留给我的印象和其他的旅游地并无二致。如今脑子里,依稀只剩下参天古柏的影子,除此之外,我全然没了印象。地坛,不是我的园子,我不过是它无数游客中的一个;它也只是我到过的许多地方的一处。就像清华园里的荷塘,尽管它在朱自清的笔下婀娜绰约,但看着它田田的荷叶时,我心里浮现出来的还是我外公家门口小水塘里的莲蓬。只因为,荷塘是朱自清的,是清华园的,而小水塘和清甜中带些苦涩的莲子独属于童年的我。
地坛,是史铁生的。因着十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相识相处相知,地坛成了史铁生的精神根据地,一个类似于家园故土的地方,就好像老舍的北平、沈从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或者,地坛是他生命的一个契机,是他重新发现自我、思考生命、泅渡人生的起点,是他完成自我突围和超越的精神圣地。就好比黄州之于苏轼、永州之于柳宗元、瓦尔登湖之于梭罗。能有这么一个安宁静谧可以安放心魂的地方,对于一个备受摧残的生命来说,是多么幸运和重要啊。但,佛从来都只度有缘人,生活在地坛周围的人何其多,却只有一个史铁生受了它的点化。
我们所知晓的地坛,又名方泽坛,始建于明朝嘉靖九年,也就是公元1530年,是明清两代皇帝祭祀地神的场所。但这只是历史上的地坛,皇家的地坛,而不是史铁生的地坛。
史铁生的地坛,是他们家附近一座荒芜冷落历尽沧桑的废弃古园。史铁生发现它时,它“剥蚀”“淡褪”“坍圮”“散落”了一切人为的表象,陈旧古朴得一如四百多年的历史该有的面貌。人为的痕迹容易被岁月侵蚀,一切浮夸炫耀的事物也都难以长久。时光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它手里攥着一把不算锋利的刻刀;它又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虽没有狂涛怒浪,但架不住天长日久,四百多年、没日没夜,它都在不停止地雕刻、冲刷。当浮华散去,留下的也许是荒芜,但更是古朴和本真。
史铁生进入地坛时,失魂落魄:把握不了现在(找不到工作),看不到未来(找不到去路),迷失了自己(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他因为和母亲和现实和命运的对抗而逃避到了这里,但当他来到这个宁静的、仿佛是“上帝苦心安排”的去处的时候,他发现“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这是永恒的太阳发出的永恒的光芒,虽然这时候,太阳正慢慢西沉,但它照样能把“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映照得灿烂”。这样的沉静和从容,让“发了疯”“中了魔”似的史铁生也得以安静。在如斯光芒中,他看见了太阳的悄悄挪移,看见了时间,他也总算是看见了自己。地坛,是他的圣坛。
终于觅得一点宁静的史铁生从早到晚耗在园子里,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和这个地方血肉交融的同时,也就有可能洞悉它的一切奥秘。史铁生发现了地坛的另一面,生机勃发的一面:古柏苍幽,野草荒藤茂盛、自在坦荡,蜂儿瓢虫雨燕、蝉蜕露水落日甚至是暴雨后的草木泥土、早霜后的落叶,都有它们的生活和独特的味道。不理解地坛的人和时光一起,肆意地雕琢着它的一切。但有些东西,那些自然的事物,无论大小,是任谁也不能改变的,它们不但亘古如斯,而且自足自乐。生命,从来都有它的运行规律。
尤其是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它们沉稳又执着,它们才真正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践行者。还有那些味道,每个季节的,只能闻、没法说、不能写、难于记忆的味道,恰如生命的“灼烈而清纯”“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它们会在雨后或霜后如期而至。
苏轼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变与不变虽是相对的,但又是绝对的。至少四百多年里,地坛一直静静矗立;五十多年里,史铁生家始终在它的周围。地坛是古老的,又是富有生机的;它的外形常有变化,它的内里始终沉稳如一。
地坛还是开放包容的,在地坛里活动的,还有各式各样的人,包括一个每天都来园中寻找儿子的母亲和一个残废颓唐的自己。这个园子,它并不封闭,它是一个小型的社会,每天都上演着人生百态。
这就是史铁生的地坛,是他用来对抗和逃避嘈杂纷繁的现实世界的另一个沉静世界,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和丰富生命的浑厚所在。它一直在冥冥之中等着史铁生,等着他的到来,等着他去思考,等着他去发现,等着度化史铁生,也等着史铁生自我度化。
(二)地坛中的史铁生
活到最狂妄的年龄(21岁)而瘫痪了的史铁生,在1974年的某一天傍晚摇着轮椅来到了地坛。这之后的十五年里,他就再也没有长久地离开过。在这里,他放倒自己的轮椅背,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他想的第一个问题是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和要不要去死的问题。这个问题,恐怕是很多陷入绝境的人都想过,但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当人处于一种缺失状态、处在逆境中时,第一反应往往是逃避,同时还不禁质问苍天怒对大地:为何要让我降生,我到底该不该去死?为何要降生的问题,除了命运和上帝,恐怕没人回答得了。生命是偶然的,但当我们偶然地来到世上之后,偶然就开始演变为必然。死亡就是必然的,它是生的唯一终点。电影《城市之光》中,卓别林悠悠地说:着什么急?早晚会死的。这句话对史铁生来说,不亚于当头棒喝,又好似醍醐灌顶。他终于明白: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除了思考这些人生困境,他也观察地坛的环境。
我每天都几遍地走在从家里到学校或是从学校到家里的路上。走路时,我爱四处张望,我看到过落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着排队过马路的情形,也看到过天空像一个有年头的铝锅盖盖在高楼的头顶上的样子。所以,当我读到“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这样的句子时,我知道,史铁生的心开始和地坛交融了。蜂儿想要稳稳停在空中,必须不停地扑闪翅膀,而翅膀的高频率扇动,会让它呈现出一种朦胧恍惚的状态,那就是雾的状态。蜂的形体那么小,并且它停在一个地方不挪动,所以,它是一朵有形态的雾,一朵小小的雾。一般的比喻句,都是化抽象为具象,这里却是化具象为抽象。但是,再不会有比这个比喻更恰如其分,更能给人以真切的画面感的了。只有认真观察并仔细描摹过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神来之笔。
再比如“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蝉留下一具蝉蜕,身体不在,灵魂不在,就像屋子的主人离去了,徒留一间空空的屋子,那种状态和感觉,非“寂寞”不能形容。能如此细心去体会周边毫不起眼的小事物,并且和它们产生共鸣发生共情,这说明史铁生又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爱了。
史铁生想的第二个问题是人应该怎样活着的问题。生活对于史铁生来说,特别残酷:16岁上山下乡;21岁残废; 25岁时母亲(49岁)因积劳成疾去世;工作没着落……身体残缺、亲情残缺、认同感缺失、价值感缺失,史铁生的困境,几乎达到极值。若要叩问存在的意义,他一定回答不了自己。所以,他要频频逃到地坛去,地坛的安静能给他以暂时的宁静,也能给他以喘息的机会和思考的空间。司马迁说: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长时间和外在和自身对抗、在窘迫中徘徊的史铁生也终于要“撞开”一条路了,那就是写作: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遭遇过的、听说来的,真诚地写出来。
这些,是地坛这个集古老与生机、厚重与轻灵等多样性的圣地引导他的,更是母亲用自己默默的行动启发他的。母亲和地坛一样无言,母亲又和地坛一样隐忍智慧。
刚刚患病时,史铁生是对抗母亲的,不和母亲交谈,不让她陪着去地坛,故意躲着她……她在偌大的地坛里找史铁生,“端着眼睛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步履茫然又急迫”。史铁生去地坛是自动甚至自私的行为,他烦躁不安,他要逃避;而母亲去地坛仅仅是为了寻找儿子,她担心儿子,她要确认儿子是活着的。一个躲,一个找。母亲精神上承受的压力,比史铁生的,何止翻倍?更何况,她还身患重病,“整宿整宿地疼得睡不着”,但她始终未说过一句“你为我想想”。母亲用她的坚忍与伟大,以她毫不张扬的母爱感染着史铁生。当光阴流转,当母亲逝去,当这一切在史铁生的心中渗透得深彻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了母亲。母亲的爱,理智而深沉;母亲的活法,隐忍而坚定。
史铁生被地坛包容,被母亲庇护。地坛教他平和豁达地对待生死,回答了“为什么生”的问题;母亲展示给他面对苦难的态度,让他找到了生存的意义,解决了“怎么活”的疑难。地坛、母亲、史铁生,相互交融,三位一体,共生共存。
当他理解了地坛,理解了母亲的时候,他也终于从拘禁自己的心之困境中突围出来。他不再对抗,而是讲和,跟自己也跟命运讲和。他开始审视人生,理解生命。
(三)时间笼罩下的地坛
史铁生在地坛里想的第三个问题是和生命密切相关的时间。
一天四时,一年四季,一天一天,一季一季,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如果把时间理解为具体形象的事物,那它可以是乐器,有形状有声音有不同的特质;如果把时间理解为地坛中的声响,那它或清亮,或单调,或悠远古朴,或低沉绵长;如果把时间理解为地坛中的景物,那它是充满生机充满希望,给人慰藉让人深思,厚重沧桑,孤独寂寥的;还可以把时间理解为抽象的事物——人的心绪和情感动作,人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做着各自喜欢或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承受命运特别任性和无理的安排;当然也可以把时间理解为艺术形式或更虚幻的梦。
这些,大概都是史铁生对地坛四季的观察,是他在无数个一年四季中所做的事情。总之,时间可以是具象的,也可以是抽象的;是有形的,又是无形的。因为时间,无处不在;因为时间,它以各种形式存在。
时间带走了自己的双腿,也带走了年轻的母亲;它让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变为了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让苦练长跑的男人变得平静,让漂亮的小姑娘凸显并不得不面对她的不幸;它还会让史铁生长久地离开地坛,会让他想念、又因为再也回不去而不敢想念地坛。
理解了地坛、又在地坛中理解了母亲,进而又理解了时间的史铁生开始感恩于自己的命运。命运把他抛在地坛里,让他面对自我、直面人生,让他能冷静理智地叩问存在的意义,和神(园神或上帝)对话,和自然所代表的无限对话,对话命运,也对话生命。这些问题,才是生命的终极问题,才是一个真正热爱生命的人该一直去拷问的问题。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自卑又自信,他自卑于能力的不足,不能了解和掌控生命;他又自信于自己的眼睛和判断。殊不知,我们是极容易被自己的眼睛和心灵蒙蔽的。所以,祛蔽,就是每一个清醒自知的人要经常去做的事。史铁生被突如其来的厄运打击得体无完肤,他本能地开始了对抗。幸而地坛、母亲帮他、和他一起揭开了眼前的屏障,他才得以看到人生和生命的一些真相。所以,他要感恩命运,感恩地坛,当然,也感恩时间。
(四)地坛中的芸芸众生
史铁生在地坛想的第四个问题是人生。
地坛荒芜了,没人看管,所以,它方便了很多人:抄近路上班的人,找安静的人,散步健身的人,训练唱歌或长跑的人,捕鸟的人等等。这些人,个个不同;他们的人生,独一无二,有典型性和代表性。
首先是那对和史铁生一样十五年都坚持到园子里来的老人。他们守时自守也守旧:同一时间进园子,往同一方向散步,穿同样的衣服做同样的动作,身边人始终未变,他们也与人隔阂,十五年来从未表示过和我接近的意思。时间成全了他们,让他们相濡以沫相携终生;时间也打磨了他们,让他们生病,变老;时间还考验了他们,考验了他们的爱情和意志。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那种“攀”在胳膊上,跟着“漂移”的依赖和信任,是多少人艳羡的婚姻状态。
其次是那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热爱生活,孜孜以求;他追求生命价值,注重生命过程。生命的开始不由自己控制,生命的结束也早已注定,生命过程中的付出更是未必就有相应回报。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把握好过程,执着地去努力。史铁生敬佩这个小伙子,认同他的人生态度,他们互有结交的愿望。但人和人始终是隔膜的,第一次的打招呼,也是最后一次的交往。
喝酒的老人卓尔不群,他很率性,会享受生活;他走路、喝酒、看风景、忆往事;他随便,不慎重,对生活没有太高要求;最重要的是,他平心静气。走到暮年时,能平静地去看待和接受生活中的一切,尤为难得。做一只老麻雀,或是一尊雕塑,又或是一只孤零的烟斗又如何,只要心甘情愿,就能事过无悔。
捕鸟的汉子很执着,能耐住性子去等待。能不能等到那种过去很多现在罕见的鸟也许并不重要,等待,原本就是一种人生常态;等待,是一个能让人充满幸福感的过程。人们享受的,也有可能就是这个等待的过程,而不一定是一个结果。就像尾生,女子来不来,河水涨不涨,都影响不了他“期”的动作,哪怕抱柱而亡。戈多等待的,又是什么呢?
美,是生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我们对美的事物都有遐想,都有保护美的事物的冲动和崇高感,史铁生自然也不例外。中年女“工程师”就是他眼中美的化身。这样美好优雅的一个女子,当她出现的时候,周围的环境都变得“幽静”和“悠远”起来。这样美的事物,不应该有任何外在的东西去破坏,甚至不该和俗世的生活发生关联。但美的事物,在任何环境中都是美的,环境改变不了她的本质,只会让她倍现各种特质的美。哪怕是最琐碎的劳动也破坏不了她像音乐一样的美。不,不只是音乐的美,一切艺术美都只不过是人生美的陪衬。
史铁生的朋友很有长跑的天赋,也最能坚持不懈,但他却被埋没,被命运捉弄了。人在苦闷极了的时候,都想找一个突破口,他认为他的突破口是长跑,就像史铁生通向幸福的路是写作一样。他们俩互相打气,“你玩命写,我玩命跑”。他的心态经历了一个很典型的变化:苦闷、盼望、有了信心、没有灰心、有点怨自己、几乎绝望了、苦笑、平静。当命运的闹剧开始了的时候,他苦闷,但并未丧失信心,所以需要给自己找一条出路,为生存找一个牢靠的理由。可人生,却总是阴差阳错,他一年比一年努力,成绩也一年比一年好,但他离自己的理想——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却总差一步之遥。要么是成绩,要么是年龄,总之,总有东西在限制和制约他。他也曾经对抗命运,开怀大骂,最终,他认命了。
谁能抗得过时间呢?在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命运面前,我们又能如何呢?他常常说“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但光靠坚持、仅靠努力并不就一定能改变命运。人生总有偶然性和相对性,它没有绝对可言。如果要说有什么是绝对的,那就是人生绝对是相对的。
在园子里活动的,还有“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不幸,似乎也是人生应有的原义之一。命运的幸与不幸,从来也是相对的;而相对性,是造物的刻意手笔,若是缺了相对性,没有了差别,世界将不成其为世界。问题是,大多数的人都认识不到,不幸也是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对不幸不能给予最基本的理解和同情。史铁生残废了双腿,朋友承受过无妄的牢狱之苦,小姑娘弱智,他们都很不幸,但他们都受了他人和社会的歧视、欺辱,小姑娘甚至被当成戏耍的对象。
但人生又并不是无望的,少女享有亲情和陌生人的友情,她从小到大都有一个保护神——她的哥哥,还有一个关注她、想帮助她的史铁生。只是,不幸的命运是无法评说的:
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史铁生是宿命论者,但他是个积极的宿命论者。他认识到,上帝把“弱智”给了小姑娘,也把漂亮给了她,还给了她避风的港湾——安全的家、温暖的哥哥。命运把残疾给了自己,也把沉静包容的地坛、慈爱坚强的母亲、执着努力的朋友给了他。所以,“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它就在我们命运的安排里,只不过,需要我们安静下来去寻找、体味和发现。
人生,是一个综合体。园子里的这些人代表的都只是它的某一个方面。它由温情、信赖、美、坚持、不幸、苦难等等组成;它靠时间串联,它也任由时光、命运雕刻乃至戏弄;它有差别、不完美,它是相对的;它无常、随机,它又可以救赎。
日复一日地看着活动在地坛中的人们,史铁生终于理解了人生、理解了命运。
(五)宇宙中的人和生命
地坛是个大园子,地坛也是个小宇宙。日日浸润其中的史铁生观察地坛,打量众生,更剖析自我。他思考的第五个问题是人,或者说是以人的形式存在的生命。他坦诚,也真实。他剖析自己写作的动机和心理,他直言自己有被承认的需要,有出人头地的念头,有很多的功利心。他叙说写作过程中内心的争斗,他自我审视、自我质疑。他让自我和本我这两个“小人”打架。一番剧烈论辩之后,超我出来总结:
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
但凡是人,都有欲望,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没有欲望满足和成功体验的人生将会多么苍白,没有价值认同的生命又能有多少意义?可欲望过于强烈,人又会成为它的俘虏,被它左右。它既是福祉又是罪孽的两重性需要我们去平衡。我们不能让欲望的河水泛滥,而是要适当地修筑河堤来束缚它。超越欲望,才能成就自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史铁生认为它们只适合收藏,让它深藏在心里,让它悄悄长成生命的一部分。这些事情,它可能不仅仅属于自己,也可能属于别人;它可能是酸酸甜甜的爱情,也可能是又苦又辣的蠢事。总之,它无法言说,当生命存在时,它在心底里;当生命结束时,它在坟墓里。那么,当生命轮回时呢?它会不会也跟着轮回?
每个生命都终将逝去,哪怕是遒劲的柏树,也有枯死的一天;坚忍如母亲,也在49岁时就溘然长逝。必有一天,那“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的唢呐声会把每个人都喊回去,同时又会让我们“再回来”。文明欢蹦着、抱着玩具来到世上,耗尽所有心力和激情后,再无可置疑地走向死亡。这是一个如歌舞般壮丽的过程,也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宇宙创造生命,让生命个体轮回,也让生命整体永恒,这是它的欲望。
由对抗走向理解的史铁生,终于能顺从、遵循,甚至把握人生了,他不怨天不尤人,坦然接受并面对轮椅上的人生。他笑言自己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作。他把自己的遗体捐给医疗机构做研究,把有用的器官捐给需要的人。史铁生逃进地坛,在走遍了地坛的角角落落之后,又从地坛深处走了出来,他走向了文坛,超越了自我。他用思想作脚,丈量了生命的厚度;他又用思想做翅膀,飞到空中,俯瞰芸芸众生。
三毛说:心之如何,有如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间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非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我走进《我与地坛》,窃得史铁生朴实真诚的字句和睿智通达的思想,浇灭了心中的焦虑,少些功利,多些坦然。我告诉自己,事情再多,只要慢慢去做,总有做完的一天;目标再遥远,只要一步步去走,总有到达的一天;即便做不完,到不了,这个做和走的过程,不同样也值得用心体会,用心珍藏吗?
感谢史铁生,他和他的《我与地坛》一起,成了我生命的“地坛”之一。